第二章 鬼妻(3)(1 / 1)
黄江水还没缓过神儿来,他脑袋里还装着那只眼睛。他确信那绝不是一只男人的眼睛,那只眼睛漂亮、娇媚,水一般带着女子特有的阴柔。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知所措。这时旁边的一具纸人突然倒在了地上,罩布也掉了,露出了纸人残缺的容貌。
是那个女纸人,它那张纸糊的脸摔得四分五裂,脑壳掉了一大半,露出空荡荡的大洞。它的脸上只保留了一只眼睛,诡怪地盯着黄江水。
这时,一直不语的蓝老头突然说话了,他阴沉地盯着那具碎烂的女纸人说:“你惹大麻烦了!”
黄江水被这句话说得一哆嗦,他好像看到了一团黑云,忽悠一下就砸到了自己脑袋顶上。愣了好一会儿,他几乎是爬到了蓝老头身边,一把抓住蓝老头的手,带着哭腔说:“师傅,你一定要帮我啊!”
“我怎么帮你?”蓝老头挣脱开黄江水的手,“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我可不想像我师傅似的,死的不明不白的。”
黄江水绝望了,他有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
蓝老头望着黄江水,语重心长地问:“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碰过死人用的东西?”黄江水摇头。他继续问,“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真的是给人打工这么简单吗?打什么工?做什么工种?在哪个公司?”
黄江水再次语塞。
5
那天晚上黄江水回到屋子后一直在思考蓝老头的话,他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离“死人”越来越近了。当然,这里指的是死人用过的东西。他深思了许久,觉得自己刚才作出的判断有些误区,关键是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碰没碰过死人用的东西,也不清楚那些偷来的东西之中,有没有是死人的。
也许,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钱包,一只手机,一件华丽的裘皮大衣,都可能是死人用过的……
黄江水真的开始怕了,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无数个黑蒙蒙的人影站在四周,默不作声,有的人手里捧着一只手机,有的人手里捏着一个钱包,有的人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裘皮大衣,在角落之中默默地盯着他看……
不知不觉间,黄江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那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小偷。以前,他们曾经还合作过,后来那人死了。他记得,朋友出事之前,他们两个已经分道扬镳,有一天,他的这位朋友却突然给他打来了电话,声称自己可能被人跟踪了,很恐慌,很担心。
他完全没当一回事,那个朋友神经本来就比较过敏,可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他却死了。
黄江水也是偶然得知的这个消息的,那时他正在一个小面馆里吃饭,电视机上正在播放地方新闻,他一抬头就看到朋友那张死不瞑目的大脸。他躺在地上,身子下面殷红一片,四肢变形扭曲,像一具坏掉的玩偶。
新闻上说,他的朋友是跳楼自杀的。
这件事对黄江水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可没过几天,新闻上又报道了这起自杀事情,这次是后续报道。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人,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凶手。他是自首的,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他对着镜头两眼发直,脸上带着一丝满足和得意。
当记者采访他为什么要把死者从楼上推下来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他偷了我的钱!”
记者没明白什么意思:“就这么简单吗?因为他偷了你的钱你就杀了他?你知道不知道,他虽然犯法了,可你犯的法比他还严重。”
听到这话那个人突然笑了,笑完之后又哭了。一直没再说话。后来,节目尾声时,主持人才揭开迷局。原来,这个人那天本来是要去医院的,他母亲得了重病,需要手术,医院让交纳上万元的手术费,可他没有,只好四处筹措,好不容易筹措到,却在赶往医院的途中被人全部偷走了。
他一下就傻了,立刻保了案。之后,又来到医院祈求医生先给母亲做手术,可医生的话很决绝,他们告诉年轻人,没有钱,他们是绝对不进手术室的,这是规矩,是合理合法的规矩。没办法,他只好去警察局催促,可几天来,警察们也没有一点线索。
小偷偷东西,这太常见了,警察局的资料库里存储着一堆类似的案子,都还没有侦破。
他们让年轻人等。
可那位躺在医院里等待手术的母亲根本没有时间等待。几天过后她终究去世了,死在冷冰冰的病房里。年轻人得知母亲去世之后,悲愤交加。葬送母亲后,他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他辞去工作,开始自己充当侦探,实施报复计划。
这是个漫长而毫无头绪的行动,对于偷钱的小偷,他仅有一丝模糊的印象。一年过去了,他没有找到他,两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找到他,三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找到他。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六年之后他找到了他。
他就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狼,在那一刻杀气腾腾起来。
就在那个夜晚,他把那个小偷引到了市里最高的一座楼房顶上,将他推了下去。
这是个真实的事件,回想起这一幕,黄江水觉得自己以前真的太幼稚、太莽撞了。他和他的那位朋友一样,从来都没想过杀人,他们只不过是想从别人身上拿点钱财。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事情便越是复杂,越是你认为不会发生的事,可能越容易发生。
开车的从来没有想过会撞死人,当医生的从来没有想过会出医疗事故,写小说的从来没有想过有疯子会模仿小说情节去杀人,一样的道理,当小偷的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因为偷东西而害死人。
可没想过的事,不等于不会发生。
黄江水忽然明白了,他和他那位朋友一样,“偷”死过很多人。这种假设一旦成型,便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心底的那份悸动更甚,甚至有点手忙脚乱。就这样,一直折腾了大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朦朦胧胧睡去。
半夜时黄江水醒了,起身去外面的老槐树下撒尿。
乡村的夜,不仅黑,而且凉。虽然是六月天气,但潮湿的地面滋生了一丝让人皮肤发麻的微弱冷气。黄江水站在老槐树旁边,不时东张西望。他想赶紧解决完,赶紧回到被窝里去。抬头,他无意中吓了一大跳,树枝上有几对时隐时现的亮点,不时左右移动着。
是两只乌鸦,好像就是前几天被陈麻子驱走的那两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只让人厌弃的死亡之鸟又悄悄飞了回来。他有些气愤,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朝树梢丢去。乌鸦还是纹丝不动,夜太黑了,它们隐在黑暗之中,让人难以辨认。
黄江水放弃了,提起裤子向屋子走去。
枝头的乌鸦们忽然叫了起来:“哇哇哇……”
有风从外面吹进来,挤进门缝,在地面卷了起来。夹杂着乌鸦的叫声,像在暗暗提醒着黄江水什么事情。他站在门口,顿了下来。回头,月光在那一瞬忽而明亮起来,他看到两只乌鸦正直盯盯地瞪着自己,像两只动物标本。
再回头时黄江水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了一溜脚印。稀稀落落、很是杂乱的脚印印在地面上,在他的窗户下面,大门外面,形成了蜈蚣一般的印记。那脚印一看就是女人的鞋印,高跟鞋的鞋印,前面有鞋掌,后面有鞋跟。
黄江水感到浑身毛乎乎的,他飞快地钻进了屋子,锁死了大门。
再也不敢闭眼了,黄江水打开了电灯,光线倾泻而下,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跳,一边擦额头的冷汗一边坐在床边。可刚坐下他又猛地站了起来——屋子里竟然也有脚印。依旧是女人的脚印,杂乱无章、模模糊糊、长蛇一般……
头顶的电灯忽然闪了几闪,像大人逗孩子似的,眨着眼睛。
黄江水甩掉鞋子,一咕噜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死死地注视着屋子里的一切。外面那两只该死的乌鸦又叫了起来,这一次,叫声格外尖利嘹亮,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似的,不一会儿,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显然,它们飞走了,像是完成某种任务似的。
黄江水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一幅画面。
夜深人静,树在睡觉,房子在睡觉、乌鸦在睡觉,陈麻子夫妇和蓝老头还有他自己都在睡觉。一切都很安静。突然,远方响起了若隐若现的脚步声,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终于,来到了他的窗户根下。
谁也没有预感到它的到来,大家依旧睡得死沉。
它开始在窗户外面徘徊,它开始在大门外面徘徊,最终,它决定走进去。它轻轻伸出一只白漆漆的胳膊向屋门摸去,渐渐地,它的胳膊穿透了屋门,脑袋穿透了屋门,身体和脚穿透了屋门。它走了进来,在屋子里继续徘徊着。
然后,它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他,蓦地,它笑了。轻缓地走过去,在他耳边俯下身来,吹气一般地说:“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直跟着你……”
6
那个晚上,黄江水就这样耗了一夜,天快明的时候他实在支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可刚闭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睁开眼,他才发现天已亮了。现在,他是多么渴望这份光明。
黄江水沉重地吁了口气,走下了床,一打开大门,他看到陈麻子老婆和她表姐正急得团团转。
东屋的大门敞开着,空空如也,蓝老头不在了。见他走了出来,陈麻子老婆的表姐急忙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大兄弟,你知道蓝师傅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黄江水也傻了:“我……我不知道啊,怎么,师傅走了?”
“走了。”表姐显得很急,“这可叫我怎么办啊。”
“别急,也许师傅是有事出去了。”陈麻子老婆在一旁安慰道。
黄江水对陈麻子老婆的话持怀疑态度,他径直进了东屋,走进去之后他彻底绝望了,屋子里除了那两具纸人,别无其他。蓝老头确实走了。可在黄江水看来,他走的意义不大,他是逃了,逃避昨天那只眼睛,逃避那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脏东西。
他帮不了自己,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帮。
蓝老头只留下了一封简单的书信和一张符。信上说,他走后务必要将那张符贴在东屋的大门上,否则后果自负。那是一张很大的符,黄色的底子,上面用鲜红的朱砂画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梵文和看不懂的图案,看上去很神秘、很有力量。
因为蓝老头的出走,陈家上下笼罩了一层阴云,大家好像失去主心骨的小孩子,一个个都不知如何是好。陈麻子老婆的表姐为自己女儿的婚事着急,要找一个阴媒不容易,现在这社会,干这行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蓝老头可是她托了好几个人才从外地请来的。
而陈麻子夫妇更多的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慌张,这场冥婚没有完结,他们不清楚那对新人会不会纠缠着他们,不放过他们。他们重新找了一把大锁,把东屋的房门紧紧锁上,屋子里的两个骨灰盒谁都没敢挪动。大门外,规规整整地贴着那道符。
现在,这道符成了大家唯一的希望。
整整一天,黄江水几乎没说一句话,一直呆在自己屋里。
晚上,陈麻子老婆给黄江水送来一点吃的,他早饭、午饭都没吃,晚饭更没有心情了,随便往肚子里填了点东西,他躺到床上打算早早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可刚躺在床上,他又开始一阵一阵的心慌。
四周太静了,今天晚上的月亮都怪怪的,像一块长了毛的月饼,把那变质的光芒斜映在小院子里。陈麻子夫妇今晚也格外老实,吃了早饭便早早钻进屋子睡觉了。大家好像都不想去面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夜,宁肯走入虚幻的梦乡。
大概,是由于太安静的缘故吧,一些声响反倒清晰起来。
有院子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有猫叫声,有狗叫声,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细微声响,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上去格外瘆人。黄江水不想听,他把被子蒙在脑袋上,用力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睡去。这一折腾就是好几个小时,翻来覆去,依旧无法入眠。
半夜时那些古怪的声音蓦然停止,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堵住了它们的嘴巴。于是,周围变得更加清晰可辨。在这过分安静的空气之中,隐隐约约地飘来了另外一种声响。这声响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是一个女子的哭声。
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悲惨无比、哀怨无比……
黄江水“腾”的一下就坐了起来。他将耳朵贴在大门上仔仔细细地听,没错,的确是个女人在哭。他想出去看个究竟,可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敢打开大门走出去。几分钟之后,那哭声终于消散了,四周再度变得死寂。
第二天刚起来,黄江水就急匆匆地跑到了北屋。
陈麻子夫妇也刚刚起来,陈麻子老婆打着哈欠从里屋走出来,见黄江水脸色惨白地冲进来,忙问:“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嫂子。”黄江水咽了口唾沫,“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女人在墙外头哭?”
陈麻子老婆缩紧了脖子,茫然道:“没有啊,昨天晚上我和你大哥睡得很死,什么都没听见。”
这时,陈麻子也走了出来,显然,是听到了黄江水的话,探头就问:“你听到什么了?”
“一个女人的哭声。”黄江水坐下来,端起旁边的凉水大口大口地灌,“你们真没听见?哭得可惨了。好像别人要了她命似的。”他说着吸了一大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嫂子,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大晚上来借宿的那个女人吗?”
这句话太有深意了,陈麻子夫妇对视了一眼,似乎猜到了黄江水话里的意思。陈麻子老婆:“你问这个干什么?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没有看清那女子长什么样,只记得她一直低着脑袋,不停地哆嗦,不停地问我能不能借宿一晚。”
“你不觉得那个女人有点古怪吗?”黄江水说。
“哪里古怪?”
“你碰没碰她?”
“什么意思?”
黄江水迟疑片刻,说:“我听说,那种东西身上都是凉的,没有一点热乎气。”
陈麻子老婆搓了搓手:“兄弟,你可别吓嫂子。”
陈麻子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烦躁地挥手道:“行了,都别说了,赶紧做饭,我饿了!”
话毕,他们都乖乖地闭了嘴,陈麻子的老婆也去厨房做饭了。功夫不大,屋内和小院子里飘起了淡淡的菜香气,这股味道钻进黄江水的鼻子里,总算让他慢慢安定了下来。吃过一顿安静的早餐后,他又回了房间。
就这样,连续过了三天。
三天里,每天晚上,黄江水都能听到那哀婉凄厉的哭嚎声,每天晚上,这哭声都让他浑身发凉。
一直到第四天晚上,外面的哭声忽然不见了。人就是这样,总能接触到、总能看到、总能听到的东西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反而更害怕。这声音消失之后,他心里一下空了下来,这种空就像被人掏去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了一个虚幻的人皮壳子。
他本能地预感到,今天晚上将是一个不一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