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正月十八这日,城东皇甫府内一片欢腾喜庆之景。老夫人吩咐下来,诸事皆不必拘简,一切比照迎娶原配之礼。因此府内张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吉时一到,只听锣鼓喧嚣,花炮之声震耳欲聋,一整条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当真好不热闹。
安平公主一身书生装扮,秀发束起,以头巾包住,和林修贤并肩坐在筵席末座,一个青衣僮儿侍立她身后,却是贴身宫女素素改扮。公主有了前次改装的经验,此番更做足了功课,钗环尽除,脂粉未施,只消不高声说话,让人听出女子口音,乍一望去,倒也似模似样,轻易瞧不出破绽。
安平左顾右盼,眼见一对身着大红喜服的新人,在炮鼓丝竹之声中牵了红绸出来,仍不见那人的身影,心中纳罕,忍不住低声问道:“郦丞相是皇甫少华的恩师,怎么今日竟不过府来喝喜酒么?”林修贤少不得说与她听道:“郦丞相向不喜人娶妾纳小,早就撂下话来,说除非给新妇一个三书六礼的正室之位,否则他是不会莅临观礼的。”
安平脸色微微一黯,随即反而松了一口气,心道:“他……他不在倒好了。反正我今日要行之事,早晚也能辗转传入他耳中。他若在这里,万一站将出来拦阻,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定了定神,朝一对新人望去,不觉嘻笑出声道:“这个就是新郎倌儿么?怎么洞房花烛的大喜之日,他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转头看了林修贤一眼,又加了一句,道:“……就和你脸上的神情象极了。”
林修贤苦笑一声,并不说话,心下暗道:“皇甫侍郎手中既有丽君小姐真容画像,这刘二小姐纵然是艳冠京城的绝色美人,又岂能比得上画中佳人?他心中不情不愿、颇为不甘,自是可想而知。至于我么……唉!”不觉一声轻叹。他这些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知公主要微服出宫前去皇甫府,究竟打的甚么主意。她是高高在上、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自己不过一介小小举子,岂能违抗得了公主千岁的旨意?这一场祸事突如其来,当真令人意想不到,自己便想躲开也是躲不过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也曾想过要将此事告知郦丞相,好讨得个主意,自己也就安心了。但转念一想,公主私自出宫,这件事本就是天大的罪名,自己已然身陷其中,难以逃避,又何苦将郦相也牵扯进来?就算她真有法子阻止公主出宫,以公主刁钻执拗的性情而言,难免不会因此怀恨在心,以致生出甚么旁的事端,徒给郦相增添无数麻烦。
林修贤思虑多时,终于横下心来,并未将此事告知旁人,只一个人如期赴约。公主主仆二人已然候在神武门外,命他领路前去皇甫府,并设法混入婚宴之中。林修贤与皇甫少华本有交情,早就收到了婚事的请柬,而他并无功名在身,更非甚么身份显赫的人物,便也无人刻意过来应酬,因此三人竟顺顺当当、毫不起疑地混入了宾客筵席之中。
安平见一对新人并肩在厅前站定,两个丫鬟从内室中扶出一位遍身罗缎、手拄龙头拐杖的七旬老妇,在正中高位上坐了,想来便是那皇甫老夫人了。先前于内外各处应酬宾客的皇甫敬、尹良贞夫妇,这时也挨着那老妇坐下。另有一个丫鬟手捧一卷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将开来,悬挂于东面椅背之上。
安平登时心头大震,暗道:“是了。这必定就是那幅孟丽君的自绘小像了。”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画像,然而到底间隔太远,看不真切,只能约莫瞧见画上果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画像既已现身,她主意早定,回头向素素使了个眼色,当即起身离席。
林修贤时时留意她一举一动,惊道:“你……你要去做甚么?”安平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弯腰在他耳畔低语警告道:“你今日领路之功,本宫自会记得。现下没你事儿了,乖乖地坐在这里别动。倘若坏我大事,哼哼……”
林修贤只觉一股温湿的热气吹在自己耳畔,麻痒酥软,竟是说不出的舒服,鼻中更是香风阵阵,忍不住心中一漾。随即打了个激灵,立时醒然,抬头望去,但见公主主仆正慢慢朝前厅靠去。厅堂之中人来客往,也有不少宾客从席中起身,踱至前厅观礼,因此无人留意她二人举动。
林修贤到这时自然看得出,公主此去为的正是前厅里悬挂的那幅画像。蓦地回想起她曾问过“孟丽君画像是否与郦丞相肖似”之语,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公主的用意并不在画像,而在于郦丞相。他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公主到底还是对郦丞相的身份起了疑心,是以甘冒奇险,要亲取画像一观?”
眼见公主的身影接近前厅,已然混入观礼人众之中,他不由心急如焚,权衡片刻,再顾不得公主警示之语,悄然起身,也朝前厅疾步而去。正是因为他心知肚明郦相的真实身份,并一心一意要替她保守隐秘,才会想当然地将公主的所作所为,误认作是要揭开此事,从而不利于郦相,却丝毫也不曾起疑过,原来公主的一片芳心,竟会错寄于同是女儿身的郦相。
其时前厅正是成礼之时,宾客满堂,香案前燃起龙凤花烛,地下铺了大红毡毯。皇甫少华一脸郁郁寡欢之色,和刘燕玉在司礼赞导声中交拜过天地,复又跪倒叩拜过祖母高堂。
司礼随即高声赞道:“新妇拜见原配!”丫鬟扶了头盖红绸巾的刘燕玉,转向东面画像的方向,刘燕玉双膝微屈,正待衽裣下拜。皇甫少华也侧目朝那画中人儿望去,木然的神情中夹杂着一抹痛苦之色。
正在此刻,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声喝道:“且慢!”不知甚么时候,一个少年书生竟现身于画像之侧,一个青衣僮儿挡在她身前,双臂张开,作保护之状。那高声喝止之声,正是出于这少年书生之口。
先前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行礼的新人身上,这一下变生不测,恁谁也意料不到,便也不曾提防,竟让那少年书生一举得逞,只一伸手间,便已将画像取在手里。
皇甫少华于这场婚事本就不情不愿,却又违拗不得祖母的心愿,一整套烦闷的礼数下来,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只是不好发作。这时见有人不但擅闯婚仪,更将自己奉若珍宝的画像取了下来,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双拳紧握,口中喝道:“甚么人?快快放下画像!”
那少年书生自然便是安平公主,她岂会将这话放在心上,格格笑道:“我偏偏不放,你待怎样?”皇甫少华怒气上涌,不及多想,立时上前一步,右手一挥一抓。他武艺何等精湛,含怒而发,一挥之间,已将面前的青衣僮儿推倒开去,重重摔在地下。然而触手之处一片温软,似是女子身躯,倒令他不觉一怔,略略停顿片刻,这第二抓之势,劲道便收了不少,却仍非等闲。
安平自幼娇生惯养在深宫之中,便是太后和皇帝也极少呵斥于她,几曾见过这等拳掌相向之景?眼见一只大手朝自己脖颈处抓来,劲风扑面,只怕一抓之下,连颈骨也会扭断,不觉花容失色,待要高声叫喊,也已不及,右手兀自紧紧抓住画像不放……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疾冲出来,猛然扑入二人之间,他的身形高出安平半个头,这一抓之势便落在他胸口上,只觉胸前一痛,衣襟已给皇甫少华揪起,正是林修贤。原来他见势不妙,深恐公主为皇甫少华所伤,急忙冲将出来拦阻,眼见终于将这一抓之势挡下,公主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顾不得胸口疼痛,连忙劝解道:“皇甫侍郎,切莫动手,有话好商量……”
安平望着林修贤高大宽阔的背影,惊魂略定,心道若非此人不听警告,赶来救助,如今那只手掌中抓住的,可就是自己的脖颈了。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厌恶,冷哼一声,打断林修贤话语,森然道:“皇甫少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本宫,还要不要你阖家满门的性命了?”
她这一自称“本宫”,皇甫少华心头一惊,若非皇室中的后妃公主,这一称呼岂能擅用?不由松开了揪住林修贤衣襟的手,退后两步,朝她望去。细看之下,这少年书生双眉弯弯,肌肤甚白,竟当真是女子装扮成的。皇甫少华不觉更是吃惊,怎么也意想不到,自己娶妾之礼上,竟会有女子改装闯入,还以自己阖家满门的性命要挟。目光朝林修贤望去,皱眉道:“林兄,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位是……”
听到那取走画像的少年书生自称“本宫”,厅堂中人,自皇甫老夫人姜氏以下,无不耸然变色。宾客中虽有不少在朝为官之人,大多品秩皆不及皇甫少华,自然不识得后宫妃嫔公主。众人议论纷纷,目光一齐望向林修贤。林修贤看了公主一眼,见她点头,方苦笑道:“这位便是当今皇上的嫡亲御妹,安平长公主千岁。”
他此言一出,众人心头皆是一震。皇甫敬与皇甫少华父子对视了一眼,心下均是咯噔一下,暗道:“这可糟了!”。眼前女子虽作书生装扮,气度高华雍颐,通身自有一股颐指气使之势,年纪约莫十七八岁,正与传闻中的安平长公主一致。
皇甫父子久居京城,自然听说过这位长公主的大名,知她乃是太后的遗腹之女,自小便深得太后和皇帝的万千宠爱,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位公主殿下是“京城四姝”之首,容貌美艳无双,性情却是刁钻任性之极。回想起听过的有关这位公主千岁的种种奇闻逸事,无不令人哭笑不得、无可奈何。这改装出宫、闯入大臣婚仪,并加以戏耍捉弄之举,听来倒与这位公主殿下的一贯口碑相合。
众人正犹疑间,那居中高坐的皇甫老夫人姜氏,忽然一拄拐杖,从座中站起,颤巍巍地伏身下拜,口中说道:“老妇人皇甫门姜氏,参见公主千岁!”姜氏这么一跪,皇甫父子和尹良贞便也跟着跪倒。出了这等大事,刘燕玉早已悄悄揭开头上所盖大红绸巾,这时也一并跪下,满堂宾客以及皇甫府的下人仆妇,登时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安平嘴角一撇,道:“罢了。都起来罢。”众人这才起身。姜氏的贴身丫鬟春儿过去,将素素从地下扶起。她右面半边身子着地处一片僵麻,半晌挣扎不能起身。姜氏问明伤情,命尹良贞取来府中最好的伤药,亲自带了素素下去敷药。又将公主延至自己先前所坐主位,一举一动,皆是恭谨之极。
安平在正中高位上坐了,脸色这才稍稍转霁。忆起今日正事,她自取到画像在手,诸般事宜便纷至沓来,到此刻还未曾细看画像,这时终于得了机会,将这一幅丹青妙笔在眼前展平。只一眼,立时呆住,心道:“世上竟然真有这般容光绝世的丽人!不错,这女子的容貌果然与郦相十分肖似,倒像是一对孪生兄妹呢……偏生他又曾亲口说过,并无兄弟姐妹……”
安平心念流转之时,姜氏又命皇甫少华过来,给公主磕头赔罪。皇甫少华自知冒犯公主,其罪非轻,也颇为懊悔适才之举太过莽撞,依言跪倒,说道:“微臣不知公主千岁凤驾莅临,礼数不周,多有得罪,还望公主宽恕。”
安平听他只轻飘飘的一句“礼数不周、多有得罪”,便想轻易带过方才之事,不觉心下暗怒,随即强自遏抑,缓缓说道:“皇甫侍郎,今日本宫微服出巡,你不知者不为罪,就算冒犯得罪了本宫,本宫宽宏大量,也就不与你计较了……”听罢这话,皇甫满门俱是一喜。
谁知安平接着又是一声冷哼,面如寒霜,柳眉倒竖,厉声道:“……若你只单单得罪了本宫一人,倒也不算甚么。可是你们冒犯了另外一人,本宫却是决计不容,定要治你们阖府满门的重罪!本宫手上画像,便是证据!”说着将画像一展,使画中丽人面向皇甫一家。
满堂宾客闻言皆是一惊,一时厅中鸦雀无声。
皇甫敬心头一警,暗道:“只怕公主今日来意不善,绝非仅为戏耍捉弄我等。”上前一步,躬身道:“敢问公主,不知我皇甫一门,究竟犯下了何等重罪,要烦劳公主凤驾亲临,前来问罪?”安平的目光从皇甫少华身上移至皇甫敬。皇甫敬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去。安平一字一字地说道:“诽谤诋毁当朝大丞相之罪!”
皇甫少华跪在地下,当即抗声道:“郦丞相乃是微臣的恩师,微臣敬之如父如兄。若有人胆敢中伤恩师,微臣拼却性命不要,也必不容之。岂有我皇甫一门反来诽谤诋毁郦丞相之理?公主切莫轻信坊间谣言,致使忠良蒙冤。”
安平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哦,皇甫侍郎是在暗指本宫轻信谣言,诬陷忠良么?”皇甫少华俯身道:“微臣不敢。”安平立时接口道:“谅你也不敢!好,既如此,待本宫来问你:郦丞相曾亲口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自知男生女相,容易落人口舌,昔有刘魁璧误认之祸,今有孟丽君画像风波’。他说这话时,皇甫侍郎你就在一旁,你且来说说看,可有此事?这总算不得坊间谣言罢?”
皇甫少华心下叫苦,隐约猜到公主的说辞,想不到她竟有如此辩才,只得答道:“确有这话。”公主微微一笑,凛然道:“这就是了。刘魁璧误认之事暂且不提,甚么是‘孟丽君画像风波’?说的便是本宫手上,这一幅所谓你的原配孟丽君的画像了。天底下只消有眼睛的人,便能瞧出这画中女子的容貌,确与郦丞相十分肖似。而郦丞相少年拜相,最易遭人诟病、落人口舌的,也正是这一副天生的有如谪仙一般的相貌……”
安平停顿片刻,这才说道:“……皇甫侍郎,你身为郦丞相得意高弟,得他一力举荐擢拔,不但不知感恩图报,反不知从哪里弄出来这么一幅画像,口口声声只说是你的原配,也不知究系何人可为媒证?更有何人能证明,这画中女子便是孟丽君?哼哼,也不知你成日里对着这幅画像朝思暮想,心底想的究竟是你那素未谋面的原配呢,还是另有甚么肮脏龌龊的糊涂心思?”
皇甫少华双膝跪地,听了这几句话心头一阵巨颤,一时脸色寒如死灰,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安平不过随口一说,倒也未曾留意皇甫少华的神情举动,举起手中画像又看了看,心下叹道:“如此一幅丹青妙笔,倒也可惜了。”口中说道:“总而言之,既有‘画像风波’一事,你便当醒悟,就算还不肯将画像毁去,至少也不该再如今日这般,公然摆将出来招摇于众!要知郦丞相之事,便是本宫之事。他宅心仁厚,不愿与你们计较,本宫却决计容不得这等行径……”
说到这里,只听“嗤”的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安平竟旁若无人地将画像撕作两半。接着“嗤嗤”又是几声,安平双手一甩,零碎纸片便如成群五色蝴蝶,在大厅里上下翻飞,嬉戏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