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李鹤的绝望（1 / 1）
李鹤再次醒来，是小雨抱着他。他枕在小雨的膝上，小雨低头闭目，安静休憩，就像从前，每次他异变之后那样。小雨的刘海松散的垂下，衬得她的脸庞如香培玉琢般；李鹤禁不住微笑了。窗外已日色昏暗。
在存留最后一丝意识之际，他看见小雨仍不肯离开，反而紧紧抱住洛池；情急之中无计可施，只得奋力运气令经脉逆行，强大内力重伤他的五脏六腑，还来不及伤小雨一根毫毛，他已经昏迷倒下。
小雨当然毫不知情，她以为只是异变结束后的昏睡；洛池那般冰雪聪明，想必也不会告诉她实情。
小雨和孩子已性命无虞，但这样一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还可以活多久了！
李鹤伸出手，轻轻触碰小雨的脸颊。小雨还未睁开眼睛，就伸手握住李鹤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温柔微笑：“你醒了？”
睁开眼睛才发现李鹤脸色十分苍白。云飞扬也曾暗示李鹤的病情有异，加上洛池方才情急之中脱口而出他“病情今非昔比”，小雨担忧道：“你怎么了？”
“傻瓜，我没事！”李鹤微笑，静静欣赏她为他担忧的模样。
洛池将这一切看着眼里，惊叹无比！原来小雨在师兄和李鹤之间，竟然选择的是李鹤！李鹤为保小雨性命，也不惜如此自伤；难道小雨腹中骨肉，竟真是李鹤的血脉？洛池疑惑。
正思虑间，李鹤起身，双手扶住小雨。岂知小雨“哎呦”一声，双腿已麻木；李鹤笑着抱起她，却发现她裙底早已一片血红！
小雨吓得不知所以！胎儿不足五月就见红，如何还能保得住！
“洛池！”李鹤大声道，“你不是从前在连云门，跟着云亦寒学了许多医学典籍！你救救她！倘若你能保小雨和孩子两全，我必送你活着去见云飞扬！”李鹤近乎崩溃！
“将她抱过来！”洛池急道。小雨救了她，她当然会拼尽全力去救小雨！
小雨这才察觉到腹痛，双眉紧锁，面色惨白。洛池急切的吩咐一应所需之物。
十紫衣前日已全部打发去陵墓谷里抢修；李鹤只得重新发送信号，悉数召回，方得帮手。忙忙碌碌，以至深夜。
“我并没有伤到她，怎么会这样？”
“她长年与你相恋，体内聚集了许多阴寒之气；她现在的体质，根本不适合怀孕！”
李鹤愕然。小雨从前在威名宫，一直不孕；曾找太医会诊几次，皆言小雨体质阴寒，故难以受孕，开了许多补气之方，也全无疗效。没想到原因竟然是他！那些太医如何敢讲！
“那现如今呢？”
“现在阴寒之气集聚腹中，已影响到胎儿；需仔细以食疗相辅；又要补气益血，又要不伤胎儿才好！此外，她如今已见红，需得静卧修养，连床也不可下；如此调养，若捱到七八月，胎儿成形，她们母子方脱离性命之忧！”
烛光熹微，帐幔的影子在昏暗中闪动。小雨正安静的熟睡，熟睡中也不忘以手护住肚腹。李鹤轻轻坐在床沿，抓住小雨的手，心中的酸苦愤恨如翻江倒海。
“洛池，小雨现在离不开你；叶寻阳诡诈，苏园里正缺一个能照看小雨的人；从今天起你进到苏园，做她身边的释羽；她若能平安诞下麟儿，我一定保你与云飞扬终成眷侣。这是我当小雨的面做出的承诺，决不食言！”
李鹤语气已近乎乞求。
自此洛池从杨树林移到了苏园，每日照顾小雨的日常。云飞扬那边自然听到风声，威名宫苏雨怀胎不稳，母子俱危；也不知李鹤从哪里找来一名女子，作为苏园释羽，总管苏雨一切起居饮食；那女子比莫雨霏更聪慧细心，且美得绝世出尘，名，方、洛、池。
洛池果真没有死！李鹤囚禁了她十年！
小雨！你让我云飞扬，如何原谅他！
一个月后，在洛池的悉心调理下，小雨渐渐可以下床走动了。此事她隐瞒着李鹤，为要寻机，再次暗中私见云飞扬。
“洛池呢？”云飞扬问。
“洛池……她不愿意来。”小雨吞吐道。
“为什么？”
“她害怕……她被囚禁太久了，她恐惧与你的再次相见……”虽然，与云飞扬再见，是她坚持活下来的唯一信念。洛池从前活泼伶俐，双眼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闪烁明亮，十年的□□生涯，每日在床榻看着窗外日出又日落，风雪又晴空，她的双目逐渐沉静黯淡。如今的她，面色淡漠，少言寡语。她还有那绝世容貌，只是里面的灵魂却从此自卑渺小……师兄说得没有错，李鹤手里只有毁灭的力量。他把她完全毁了！
云飞扬立刻意会，十年的囚禁生涯，洛池的心灵已受重创！云飞扬双目通红，道：“你既没有把洛池带出，那所为何来？”
“洛池一定会平安！只要我活着，她就同样周全；她死，我与她同死！”
云飞扬无言。
“你近日身体才刚好些。早点回去歇息吧！”说罢转身要离去。
“飞扬！你知道我所为何来！李鹤的病情越发严重了，我怕刺激他，什么都不敢讲！他怕我担心，同样什么都瞒着我，洛池也不敢对我透露半分。飞扬，他是你的哥哥，你此生唯一的亲人啊！”
“青莲，今日终于去葛家庄，将李、莫的孩子接出来了。葛家庄已被洗劫一空，再无余数。原以为必失信于李、莫，正自悔恨时，这娃娃于摆瓶中径自爬出，左额一块暗红的胎记，必是那孩子无误了！
葛氏仇家如此心狠手辣，若知尚有漏网之鱼，如何肯放过？所幸官府未至，如此将他带回，也算神不知鬼不觉。”
“青莲，这孩子受过惊吓；经过这几日的悉心调养，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但是一问三不知。他已把从前所有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无论是生身父母，或是葛家庄寄养之事。
青莲，这孩子浓眉大眼，十分像你，不如，就作你我的孩子可好？我已给他我之姓氏，名飞扬。昔日高祖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如今我也归了我们河北故乡，创立连云门，只是没有你与我陪伴。”
“青莲，飞扬这孩子十分伶俐，天赋异禀，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我倒要将毕生所学，都悉数相授……”
“青莲，三年前在崖上与李卓夫妇决战，他们也早将两个幼子托付于我，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二幼子的安定。我下山后找寻他们的长子李鹤随，竟未寻见。今日新招收一徒，自名李鹤，年龄样貌都相仿，我趁机查看过他左额，确有胎记。只是这孩子看我时，神色俱厉。这孩子恨我。”
“李氏夫妇提醒过，长子染有奇毒，会在夜间异变为半人半兽，今日已将后山腾出，就将他安顿在那里吧！飞扬性善爽朗，时常主动拉拢李鹤，而李鹤向来冷眼相对。李鹤是因为恨我。青莲，他该恨我吗？他不该恨我吗？蒙武因妒忌你我，雇凶杀人，雇的就是李卓。李卓杀了你！他杀了你！
我对你日夜思念，这痛楚谁能知？”
“飞扬的不断殷勤，李鹤终于略有心动。他们本就是亲兄弟！只是，我却不愿意看见他们相亲相爱！我为什么要收留他们！我为什么要抚养仇人的孩子！我不断的追杀，使得李莫二人在我面前绝望自尽，可是你也不会回来！青莲，你永远离开我去了！自你一走，我再也感知不到快乐！
飞扬是我们的孩子，连云门的后继之人。我不会让他们相认的！”
“我越看重飞扬，李鹤就越对他冷漠，李鹤时时刻刻都记得对我的恨。他的恨一旦喷薄而出，会对天下都带来灾难！
青莲，这天下，我早已厌倦了！”
这都是密室中云亦寒日志所载。那个下午，云飞扬翻阅了师父生前所有的心事。黄昏时，暑气渐消，武场昔日方正光滑的石地板，已风化成一片片碎块，缝隙中长出高高的灌木；走兔游蛇纷纷出洞，一片窸窣作响。后山里，樵夫唱着悠扬的山歌，喑哑的语调在日色昏黄中飘荡。
云飞扬放下手中泛黄的纸张，靠在石壁上，心中一片白茫茫。
惘然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英雄。
“你去告诉李鹤，我就是萧然。让他自己来见我！”
“那你原谅他吗？”
云飞扬转身看着小雨。李鹤的病情早已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小雨还完全蒙在鼓里。
“你去照办就是了！我既然是萧然，想必李鹤对我的决定也绝不会反对；——如果他对萧然的感情之深，一切如你所述。”
“你现在瞒着他，已经毫无意义了。”云飞扬补充道。
一个月以前，正在京郊与忆儿密会时，却中了叶寻阳埋伏，一直被困，近期才得以脱身。正要想法子解救洛池，洛池却不愿意再见他。
小雨怅然回到苏园，洛池白皙沉静的脸上，浮现几许不安。
“怎么了？”小雨问。
“李鹤今晨来过了。”
“他不是说，会有三天都不在威名宫吗？他知道我又去见云飞扬了！”
小雨径直来到荒园。李鹤面无表情独卧榻上。小雨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她迅速擦干眼泪，道：“鹤，我回来了！”
李鹤不答话，顾自开始娓娓诉说。
“你一直在关心我的身体，我现在告诉你。天蚕狼毒已经开始毁坏我的头脑，我的记忆力逐渐下降，很多事情，由远及近，我渐渐的都记不清了。通往杨树林的那条密道，我提前关闭所有机关暗器，又在岔路口明白标记，因为我知道不久以后自己会全部忘记！所以你如今知道你当日可算孤身犯险、命悬一线！我昨日告诉你今天开始会在陵墓谷监工三天，这三天都不会在威名宫里；我今天一早起来，却忘了，习惯性的去苏园找你。如今，连云门里，那些被我杀死的、曾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我连名字都记不全了；慢慢的，李卓、莫琳琅、莫雨霏、云亦寒、云飞扬，还有，萧然，我也会一个一个全部忘记，忘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那些支配了我这一生的爱恨情仇，也将毫无踪迹可寻。最后，我会连我自己是谁也忘记。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不论我忘记哪些人，哪些事，不论我的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一定不会忘记你！”
“我的武功也在渐渐失去。到那时，任何人想杀我都轻而易举。所以我才派遣十紫衣，停下一切工作去抢修陵墓。我李鹤就算是死，也不会死在他们手里！我的尸首，岂能被那等贱民任意□□？时间到了，我会在陵墓里，安安静静等待这一生的终结。萧然，也已经无法可寻，——我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
“所以小雨，你回来找我，我虽然心里很开心，感到莫大的安慰；但是小雨，你不该回来！你不该回来找我。我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再照顾你，你选择了我，就是选择了这个世界的对立面。你应该选择的，是云飞扬。我也曾想过，对你恶语相向，让你误以为，我已经不爱你，让你伤透心，转而离开我，离开威名宫。可是，我一看到你，一看到你对我微笑，我根本无法狠下心；我一看见你，我脑中只想着：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不多了；让我再和她多呆一会儿吧！我日后再赶她走吧！”
“小雨，我已经时日无多。想要我死，跟本用不着云飞扬出手。小雨，如果你选择的是云飞扬，对你和孩子，都更好。只是我还有唯一的一个愿望，就是我的病，能够支撑到你的孩子生下来，我能够看孩子一眼，给他取一个名字。”
秋天的风仿佛带翅膀的鸽子，扑簌簌从窗口成群结队的飞进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扑闪。
“鹤……”小雨紧紧握住李鹤的手，“云飞扬就是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