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梦初醒(1 / 1)
李鹤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里。
正是宣化城外的那一片草地,他去年躺着的那一方大青石,还静静的卧在身边。星矢这几日同着他一起,日夜兼程,必是跑累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将他扔在石上。
已是中春,原野的草,繁繁茂茂,似可过膝。一根根嫩嫩绿绿,直指天际。
他去时,是草色枯黄,百树凋零,再来时,已是绿草茵茵,万物复苏。秋天的天气,干燥,舒爽;春天的空气,潮湿,温暖。不变的是蓝天,和蓝天下的流云;煦暖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李鹤现在已全然清醒。所有的迷糊的梦也都已散尽。脑海中千丝万缕的讯息如今也能一一缕清了!
——小雨是与云飞扬相爱了!
这半年来,他因为小雨,已经完全疯了!小雨明明已然通过玉璧离开了,却不肯承认事实,依然派出全部的兵力去找。寻找不着,还是不能接受真相,宁愿将自己流放,流放到茫茫西北,再不思归!不再去想威名宫的半生事业,不再去想云飞扬即将到来的步步紧逼,也不再去寻找萧然的踪迹!
没有了小雨,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然而,小雨却没有真正离开,她又回来了!
她回来之后,是怎样遇见了云飞扬?他们是怎样相爱?他和她最后一次在别苑争执,他差点误伤她,她是否因此而心中有恨?她遇见了云飞扬后,云飞扬又是怎样对她教化洗脑,将他的所作所为日也告知,夜也告知,使小雨畏惧他,使小雨乖乖躲藏起来,任由他在外找得昏天黑地?
他又是用了怎样的手段,使小雨爱上了他!而忘了和他从前的浓情蜜意,生死缠绵!
她甚至为他绾起了长发!
李鹤就那么静静的躺在草地上;快到正午了,阳光直刺双眼,但是他却一眨也不眨;面无表情,仿若一块千年寒冰。
是的,一方千年寒冰,那冷冷寒气,又渡回他身上了。再煦暖的春风,也无法融化。
又过了一些时间,李鹤终于立起身。他在阳光下行走,阳光普照着大地,却好似怎么也照不到他的身上。他没有了阳光,也就没有影子!
李鹤重新整理了衣着,又牵着星矢,来到了小河边。春水融融的流淌,沿岸的新叶绿得像要滴下汁来。李鹤从行礼里拿出了刮刀,对着河水,先细细的刮干净了胡茬,又捧了几捧春水将脸洗了干净;重新将一头乌发紧密的束好,并垂馀于髻后以为饰。他虽年已三十,依然是面如冠玉,双眸灿若星辰,举国上下,多少青年男子,不乏后起之秀,但论容貌身量,也还没有一个能及得了他的!
李鹤单论外貌,堪称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小雨第一次遇见他,也是为他的英俊而折服吧?她是唯一一个不知道他过去的人,他才能够重新开始!
李鹤怔怔的望着河水中的自己。河水中倒映着蓝天,倒映着流云变幻。
暖春的游鱼原本颇多,从李鹤来到河边后却都沉到了水底,不知是因为他的俊美,还是因为他的忧郁,或是因为他的杀气。
河水中的倒映倏忽一转,已然不见,空余马蹄乱践之声,在两岸回响。碧水中的游鱼,这才缓缓浮上来,呼吸来自水面的空气。
春日的下午,总是让人昏昏欲睡。雨霏长发零落,纱衣半掩,昏沉的躺卧大殿之上——是李鹤每日听政的那个大殿,是他正坐的那个珠华灿烂的长龙椅。
为什么不可以?已经没有人来议政了!也很久,没有人来听政了。那个长龙椅,奢华瑰丽,在暗沉沉的空气中熠熠生光,寂寞得像她一样!
雨霏的手,已经无数次在这椅背上抚摸,从头至尾,好像在触碰李鹤的气息……
李鹤因为小雨疯了,她因为李鹤疯了!——总有一天,这威名宫里所有人都会疯的吧?她们,和他们,会像她一样,长发披散,在这威名宫里成为一个又一个永久的幽灵,阴魂不散的飘摇在这宫殿之上!
“宫主!宫门口的卫士来报!”门外响起清脆的女声。
“什么事呢?”雨霏懒懒的冷笑一声,支起脑袋,悠悠答道。声音细细绵绵,渐渐被那高高的屋瓦收了去。
“卫士报,主公已经回京,正在城门口,并传令威名宫整队迎驾!”
雨霏整个的好像一只鸽子突然飞了起来,飞到了大殿的中央,长长的白色丝带逶迤身后。大殿的天窗漏下来了光,洒在她周围……
她刚才是一只幽灵,现在却重获了新生!
要威名宫全宫整队迎驾,这是在试探威名宫近况。威名宫从来就不讲什么情谊道义,豢养的全是豺狼虎豹!他们聚拢在他李鹤的身边,完全是为了分食钱财和权势;唯有雨霏一人是对他忠心耿耿。这半年来,他不知所踪,那帮猛兽正不知作狂成什么样子!
出来迎驾的队伍,如从前一般整齐、气魄!鲜亮的衣袍,闪亮的盔甲,仆队在前,武队排后,见到他时整齐划一的下跪叩拜,称颂的声音谦卑低沉,但因人数众多,声音共鸣穿越在大街小巷,绕着屋梁屋瓦久久不能散。
——干得漂亮!
但称赞雨霏之后,一定还要顾忌到另一个人的感受,以免她多心伤感……
李鹤的整个心里,突然间空空荡荡,眼光也瞬间失神。
这只是一刹那功夫,转瞬间,他还是那个李鹤,面目寒冷,毫无感情!
威名宫内。
雨霏欣喜不已,正要重新梳妆,一名男子突然窜出,道:“不,雨霏,你就要这样子,钗斜鬓松,衫垂带褪,让他看看,你是如何思念成疾,憔悴不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嘴角微微上翘,邪邪的笑着。眉目舒朗,英姿潇洒。这人正是,叶寻阳。
李鹤的马蹄不一会儿就抵达了威名宫正门,威名宫内的卫队,同样齐齐整整,一切都井井有条。
雨霏果然没有多加梳洗,只是稍微扫了点淡妆,愈加显得憔悴动人。
她因为思念李鹤,灵魂都要枯干了!
李鹤见了雨霏的憔悴模样,居然缓缓伸出右手,轻轻捧着她的脸蛋,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倒憔悴了不少!”而眼前雨霏的样子,却突然幻变成小雨的模样,正痴情的望着他,笑靥如花。
他放下了手,直直的经过雨霏,没有再停留。
雨霏却低头,心情悸动不已!李鹤以前,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如此温柔的对待她!他回来了!他完全放弃苏小雨了!是的,只要苏小雨不在,李鹤就会爱她,她没有做错什么!从此,他将会像从前宠爱苏小雨那样宠爱她!一定的!
雨霏的脸上,浮现了少女一般的欣喜。她以为,她的爱情,就要来临。
李鹤却突然停住了。他的眼前,竟站着一个男人,身长七尺,丰姿潇洒。他不在的日子,威名宫竟然多出一个男人!
雨霏忙赶来解释,道:“鹤,这是萧然!”——语罢热泪盈眶。
李鹤出走,只命十紫衣有关小雨的消息才联络汇报!萧然已经寻回,这消息今日才得汇报给他!
李鹤定睛看着叶寻阳,却并没有亲人手足般的亲切感。
呵,亲切感!那也是种温暖的感觉吧,类似小雨曾带给他的温暖!
余事且先按下不表,李鹤一路直来到荒园,雨霏与萧然都在荒园外等候;李鹤只召了十紫衣前来问话。第一要问的,自然是他们是如何找到小雨的下落。
“主公远去,”十紫衣禀报道,“不久又交代停下一切动作。属下们百无聊赖,于是不由得暗自留意云飞扬的行动;发现他日日都进城出城,似乎城外有所牵挂,——从前并不如此。属下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怕被察觉。小心翼翼跟踪了约莫月余,才终于在深山里发现了雨夫人的藏身之处。雨夫人粗衣素服,属下都甚为诧异。因对手是云飞扬,属下等担心打草惊蛇,不敢多做停留,便悄悄撤离深山,只在山外候伏,静待主公密令。”
“那宫里近来怎样?”李鹤问道。
“自主公出走,威名宫势力步步颓塌,纵使宫主心力交瘁,也不过是稍微拖延了一点时间,并早有恶仆,欺到了宫主上头……”十紫衣细细禀报。
后来,叶寻阳突然出现,自称萧然;多亏他的协助,雨霏才得以力挽狂澜。然威名宫现也只是表面上气势还在,其权利已被皇宫架空,其财物已被家贼啃噬。这些家奴没有逃之夭夭、自立门户,仅仅是因为威名宫这名号依然还有利可图。这些天生嗜血的豺狼,不到吸干最后一滴血,是不会罢休的!
而李鹤的突然出现,叫他们猝不及防!各部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依令前来。
十紫衣汇报李鹤,这名自称萧然的男子,原叫叶寻阳,一直被深山里的一个女蛊医收养,后来那女蛊医误服了自己研制的药物,变得疯疯傻傻。他是无意中看到师父从前的日志,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然,这一切来源于叶寻阳自述,并无任何证据可循。
“既然毫无证据,只凭他一面之辞,雨霏就将他留下来了吗?”李鹤问。
“叶寻阳手持一本医书,全文用黎族文字写成;宫主认识一点点黎族文字,确定其内容,详实阐述‘天蚕狼毒’之药理医理。故此宫主才留他进驻宫内。此人机智勇猛,颇有谋略,几次为宫主解围,宫主此时,已十分信赖叶寻阳。但,皆是为主公效力,并无任何逾矩行为。”
黎族文字……方洛池是黎族人,想必雨霏是从她那里学到些许。
“那本医书现在哪里?”
“就存放于主公荒园书架之内。”
李鹤找出书籍,是本旧书,年代久远,里面果真密密麻麻,记满黎族蚊子脚一样的字。然而黎族人,早在十年前,被他杀得一个不剩,所有部落文化,也全部焚烧得一干二净!
十年以前,因为痛恨洛池,他才这样血腥的报复她的族人。
“得不到爱,得到恨也是好的。”——十年前的李鹤,双手满沾血腥,沉迷在那些罪恶里,并畅快淋漓!
直到小雨的出现……
小雨!小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小雨!从威名宫正门一路走来,廊前树下,尽是小雨的幻影!三四个小雨,或低头阅读,或绕柱轻舞,或盈盈向他走来,或伫立对他浅笑!
——李鹤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幻觉!他爱小雨,爱疯了!
后来李鹤才到大殿,当场就将欺辱雨霏的那个恶仆杀了。那人有胆子当众与雨霏作对,倒想一不做二不休,早就暗中准备反叛李鹤,只等李鹤的突然出现。只是这一切,也没防备住天人不知的十紫衣的法眼,十紫衣一一据实禀报。那人才要发暗号举事,李鹤早已凌波微步窜至那人跟前,单手掐住他的脖子。他便当场毙命。
死人的模样最是难看!李鹤嫌恶的将那尸体扔在地上,立刻就有仆人来将尸体抬了出去,又有人赶忙清扫地板;又立刻有人端来一盆清水,跪着举过头顶,静待李鹤盥洗双手。这一切发生得井然有序。李鹤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杀过人了!这些仆人,对这一套流程竟没有生疏。
只是,那个铜盆边缘的镂花处还藏有灰尘。这必是匆匆忙忙找出来的,还来不及细细擦拭。李鹤看着那个铜盆,良久。
若是从前,他将要杀人之时,小雨必会闻风而来,缓步踱到他的面前,微微一笑,然后鼓起勇气道:“鹤,这人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不如,先把他关起来,从轻发落。好吗?”
从前杀人带给他快感,而现在,杀人只让他觉得恶心!他再也不想杀人了!
然而小雨,却再也不会突然出现在他即将行凶的现场。
那个仆人已跪着瑟瑟发抖。——他自己知道铜盆还没有擦拭干净。
“下去吧!”李鹤道。
接着开始训话:
“我人虽不在威名宫,但你们做的每一件事,倒都逃不过我的眼。这些日子,你们该吃的也吃了,该吞的也吞了;如今我回来了,该吐的,也都给我吐出来。想要造反的,都想想是你的暗号快,还是我的暗器更快!如今,没有……”他突然停顿,大殿里绝然静谧着。“……朝国夫人,在这儿护着你们,……你们一个个的,都重新把脑袋端在手心上办事……”
风从开着的大殿朱紫门口灌进来,珠帘攒动,将李鹤的话也吹散了,一字一句随着冷风灌进那些人的心口里去。
——威名宫的黑夜,重新降临!
外务处理完了,该轮到家事了。李鹤悠悠对萧然道:“一本医书,几句一面之辞,就能让我李鹤相信你吗?”
那萧然,也只悠悠的答道:“鹤,我就是李萧然。当初父亲原本是要攻击我,是你突然扑上前来,替我挡住了父亲,才叫你身负这天蚕狼毒。不然,被天蚕狼毒苦苦折磨的,就会是我!”——这件事情,只有雨霏知道,只有小雨知道。李鹤望向雨霏,雨霏摇头。
他继续悠然道:“鹤,你忘了我,忘了我的模样,这不要紧。只是,你也忘了自己的名字吗?李,鹤,随!”萧然一字一句。
李鹤惊恸!
莫雨霏哑然失声。原来,这才是李鹤的原名,李鹤随,是李鹤的原名。“随随,随随……”雨霏脑海里浮现十六七岁的小雨,跟在李鹤身后屁颠屁颠的呼唤。——她痛恨自己为何没能将苏小雨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