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西宫养身(1 / 1)
第二天,林媚去了修心殿。杨显正在御书房,对着一本书发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惊奇地发现这天的她格外美丽:她穿一件纯白色绉纱垂丝裙裳,外披一件纯白色狐裘披风,映衬地容颜更加美艳绝俏。杨显还是第一次见林媚穿白色衣服,不禁又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眉黛青山,目渺秋水,唇红落日,覆在雪原一样皓洁的脸上,说不出的艳丽。
杨显突然想起了她进宫那天时的样子。那天她穿了一件火红色的衣裙,一朵朵艳红的花在衣服上迎风颤抖,如同风中的火焰一般跳跃,珍珠是火心,飘带像被风牵出的火舌;她走起路来垂坠的垂坠,飘逸的飘逸,又有青丝抚颈悉索、环佩迎腰叮咚,整件衣服被她穿活了。而在衣服中驾驭一切的她,含着一抹烟火盛放、灵蛇吐信般狐媚妖艳的笑,行走间妖妖娆娆,美的目空一切!那样艳丽的颜色。那样热烈的性格。那样肆无忌惮的行止。那才是他熟悉的她。
“坐。”杨显指了指案边的椅子。林媚没有动静。“媚儿?”他忍不住开口,喊出她的名子,竟有几分温柔。
林媚淡淡一笑,眉眼浮晨光,红唇漾胭脂。“陛下,臣妾说一句话就走。”
杨显听后,内心越发诧异。她很少这样清淡从容,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以“臣妾” 自称。他疑惑地直视着她,目不转睛。林媚也拿眼睛望着他,眼眸深沉如幽谭。“陛下,臣妾想出宫。”她说,声音清丽冷静。
杨显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出宫。自古以来四方美人无不争着入宫,而进来的佳丽从来没有主动想着再出去。当然,一入皇宫就是皇帝的女人,省亲、出行、生死,全在皇帝的意思。他应该是第一个听到自己后宫的妃嫔说出这句话的皇帝吧。杨显觉得这事太新奇,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他笑得止不住,像是听到一个绝佳的笑话。
林媚看他笑得前俯后仰,她没动,只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见他笑容渐渐平息,才又开口“陛下,臣妾要出宫。”还是刚才那句话,只是,语气更坚定,仿佛不是在向他请求,而是下旨。杨显笑容瞬间消失。他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阴郁。杨显突然想起了宫外的青萍。 “不许。”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声音冷的吓人。
林媚并未移开目光,她平静的眼眸中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在这种对峙中,杨显又想到青萍。他拿起案上的茶盏抬手摔到了地上。“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你就仗着朕的心软而如此放肆,朕不许,不许!”
林媚并没有被他的阵势吓到,相反地,她笑了,“陛下说的是青萍吧,何必冤枉臣妾……”说时越发笑得星河璀璨、如花似玉。“陛下需要的是那个戏子,不是皇后,不是贵妃,更不是臣妾”,她说时,翘起兰花指缠绕着一缕发丝,一头柔顺的乌发在身后绸缎般地垂下,依在白色的狐衣上。“虽然青萍,臣妾还从把他放在眼里。但陛下喜欢,陛下喜欢他再把他接进宫便是,对自己何必这般委屈。”
林媚说完,抬头看杨显,见他仍旧气呼呼的,她不禁走上前去,伸出纤纤十指抚摸他的脸庞,“这青萍公子呀,又俊俏又柔媚,一双红唇像花瓣一般”,她拿丹寇覆上他的唇,指甲比红唇更艳。“一双玲珑妙目,眼眸像融冰化雪的春水一般漾着柔情,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沉入其中”食指指腹移至他的眼角,声音酥软。“那一笑就更美了,明媚如日照芙蕖,温暖如春风拂面,真让人陶醉!”她看着他,那神情像极了王孙贵族调戏一个柔弱女子。她拿开了手,抚额一笑,眉眼妖冶,红唇媚惑。“陛下是不肯承认,还是自欺欺人?”
“够了!”杨显断喝一声。神情却仍旧怔怔的。
林媚收起那副媚态,又说了一句,“我要出宫。”
半晌,杨显方抬起头,没再看她。“走吧,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林媚转身离开,走到门外,午后的太阳照在她白色的衣服上,白的耀眼。“喝了这一杯酒,就当给你送行。”杨显亲自端着一杯酒追了出来。
林媚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云履,白色的绣线一针一线的精致。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自己。他可以放那个人离去,因为他爱他。他不爱自己,如此,留在这皇宫还有什么意思?自己这一生,真是奇怪啊!才出世,就被断定不详,被囚禁在一个荒僻的院子。长大了,才见得几个外人,又被骂妖女。后来进了宫,生个女儿却成了别人的。或者,我真的是妖女?妖女都是到人间最热闹的去处,又怎会在山洞里呆一辈子?她想着,越发觉得荒诞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杨显最后一次听到她笑。也是她最后一次笑了。他看着她的背影,不无惋惜的想。
林媚转身,端起酒杯,看也不看杨显,又背过身去。杯中酒在阳光下粼粼闪亮。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太阳,阳光温暖明亮。她眼角有些许悲怆。闭上眼,抬起手,杯到唇边,扬起,一饮而尽。林媚睁开眼,又看了一眼太阳。握着酒杯的手指松开,丹寇尖尖,在半空舒展。杯子掉下,啪地一声,碎成一片。
杨显走一步上前,在林媚背后,上身前俯,探到林媚左肩。林媚感觉到杨显的举动,她觉得瞬间天地旋转,头晕目眩,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向后倒去。杨显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能让你说出去。”然后转身走回殿内。林媚惊愕的转身,看着他的身影从阳光下划过,进入殿内的阴影中。她再也说不出话。酒在腹中翻腾,喉间一阵紧缩的疼痛。
林媚昂起头,最后看一眼太阳,光芒明亮。她唇角扬起,勾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媚眼睥睨,流露出无限骄傲的神情。向宫门缓缓走去。风吹着她的发丝起起落落,吹着她狐裘上白色的狐狸毛伏伏顺顺,吹着她白色的衣裙飘飘扬扬。
第二天,杨显一纸诏书下到林呈祥府上:林呈祥带着府中众人跪在地上。细细的汗珠从他额头冒出来,又在二月的寒风中点点冰凉。不知道她又闯了什么祸,终究要被她连累,若不是当时心软,何至今日。他想。他仔细地听着诏书的内容:媚妃美艳,常得朕欢心。自诞下公主,便身体虚弱,御医悉心调理,然终不见好,于二月十二日病故。朕心悲戚,又念林尚书丧女之痛,擢升左都御史一职,以慰忠良。
林呈祥听完,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管家扶他起来接旨,他拿过圣旨又看了一遍。林媚死了。他升官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想。林夫人先已大放悲声。负责传旨的公公以为他悲伤过度,好生安慰他一番,离开了。一直觉得这个女儿是拖累,一直看她不顺眼,一直当她不存在,现在好了,自己也升官了,她再也不会闯祸惹他心烦了,怎么反倒高兴不起来呢?又一阵风吹来,被汗湿的衣袍凉凉的,有点冷。林呈祥捧着圣旨,一步一步走进内厅。
皇上又病倒了。有半年了,皇上一直缠绵病榻。长宁公主的降临让他精神了一段时间,随着媚妃的去世,他又一次病倒再床,上不了朝。陈蕙兰一边照顾小公主,一边还要照看皇上,便有些身心疲惫。欧阳子又来为杨显诊脉。“从脉象看,陛下并无大碍。大概是忧思过度,陛下若放宽心,调理调理便可。”说毕望着杨显,杨显却不看他。倒是陈皇后担忧地望着他,问道:“欧阳先生可有更好的办法?”
欧阳子见问,低头回道 :“会娘娘,臣有一个建议,陛下可以去西宫调养一段时日,一来可以散心,再则温泉亦可强身。”
杨显听了,又想起上次去西宫的情形,当他看到后宫佳人的画像俱在,便一时兴起,把他也画了上去,还戏称‘七美图’,那些卷抽他都带走了吗?画中的他一袭白衣迎风微笑,风俊秀美。温雅飘逸。他仿佛看到他在朝他招手。杨显又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口气“不去!你们都下去吧。”
欧阳子起身告退。陈蕙兰随他出来。“欧阳先生,皇上情况到底如何?”欧阳子见问,也不答,只叹了一口气,继续走了。陈蕙兰在庭院中怔住。头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横斜着,把太阳切割的支离破碎。她的心也像破碎了一般,一丝一缕的痛。是她太贪心了吗?这半年她很开心,能天天陪在他身边,即使是这样病着的他。她愿意天天照顾他,哪怕照顾他一辈子,她都愿意。她待他最温柔最悉心最体贴。可是,他还是不开心。她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能做的都做了,她倾尽所有,就是讨不了他欢心。他感激她,他把孩子赐给她,他就是不想要她。她知道。他的心,被那个人带走了。她知道。可还是爱他。原来爱是那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原来爱上一个人,真的没办法再接受别人。自己如此,他亦是如此吧。放他去吧,她还有孩子。她想。她知道他的心事,这该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眼泪从脸颊漫过,滑进唇缝中。冰凉。苦涩。
青萍正在室内看着画像发呆。“过来,让我看看像不像!”杨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那天他说话时拥住他的双肩只管看着他笑。那样的笑,让自己放肆,又喜欢。“像不像?”自己故意逗他,惹得他说道:“我看你近来越发放肆了,竟敢来欺负朕!”真的是自己太放肆吧!虽然中间有误会,自己到底做过那么多惹他生气的事,他都饶恕了。想至此青萍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心软,又是欣慰又是忧伤。此刻他在做什么?还会再想起自己吗?
青萍胡思乱想着,就听院内有人在喊自己。“公子!公子!”喊声越来越近,就见四喜跟着师弟季宽走进室内。“你怎么来了?皇上让你来的?”青萍惊喜的问。“公子什么也别问,跟我回宫吧!”青萍听说,又看四喜的表情也是十分欢喜,肯定是皇上想起自己来了,才派四喜来接他。他如何不乐意,匆匆收拾行李,跟师傅辞别。又看季宽,季宽朝他挤眉弄眼,极尽调戏之能事。青萍一笑,也不理会。
待坐进马车,青萍忍不住又问四喜“皇上最近还好吗?”四喜也乖觉,见问,就回:“皇上都想公子想的病了。”青萍笑道:“跟谁学的油嘴滑舌,我是说真的。年前听说他病了,我就时时想去看他,又不能。后来听说好了,才放心。”四喜听青萍如此说,反倒不忍心告诉他了。青萍见四喜不言,心里反倒有些狐疑,便又问“皇上到底可好?”四喜仍旧避重就轻“公子别问了,马上就能见到了。”
想着马上就能见到,青萍心里竟忐忑起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简直不知道见了面该如何是好。一时觉得马车慢一点,多给自己留点时间,一时又嫌马车太慢,恨不得即刻就见到。
马车进了乾坤门,还是熟悉的地方。春草未生,还有点萧荒。下了马车,青萍正要去修心殿,四喜却把他带到了兰香宫。陈蕙兰在椅子上坐着,一边奶娘正抱着婴儿喂奶。看那婴儿白白嫩嫩的,粉粉的小嘴嘟着,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很像林媚的眼睛。青萍想起慕容兄告诉他的林媚病故的消息,心内只觉得凄凉。有心想问清皇后事情原委,他还没开口,陈蕙兰先说道:“皇上病了,你应该知道的吧?”说着抬头看他。青萍听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皇上,他还好吗?”声音很轻。
“我知道他的心病在你。所以我让四喜把你接来了。你替我好好照顾他!”陈蕙兰说时,眼睛望着青萍。青萍见皇后眼中弥漫着忧伤,他不自觉地点点头,移开目光。“他近来脾气有些急躁,你不要惹他生气。还有,他现在喜欢安静,不要吵着他;天尚寒,不要让他吃冷的东西;他身体很虚弱,看着他好好休息!”陈蕙兰说着,语气中渐有不忍。停顿片刻,才右开口。“去吧!”她抱起孩子转入内室。
青萍匆匆赶到修心殿,又轻轻走进内室,见杨显在床上躺着,似是睡着了。怎么病成这样子了。青萍看一眼,心里又不忍又心疼,才不过半年,就见杨显瘦了几圈,面部轮廓越发突出,剑眉有些凌乱,刚毅的唇泛白,整个形容十分憔悴。青萍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眼泪已止不住先流下来。
杨显本正闭目养神,感觉有人握住他的手,睁开眼一看,却是青萍,他不敢相信,又抬起头细细一看,果然是他。却见他也憔悴许多,眼中还挂着泪。杨显心里一软,一句狠话也说不出。“你来了?”他说,声音有些虚弱。
青萍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庞。“臣来晚了。”才说一句话,已泣不成声。眼泪流进杨显的指间,让他心里也无限酸楚。他转过头去,泪从眼角滑落,浸湿枕角。
青萍见状,强抑忧伤,俯身前去,伸手为他拭泪“臣错了,一来就惹陛下难过。”杨显又看他一眼,伸手把他抱着了。青萍俯在杨显身前,忍不住又泪流满面。两人相拥而泣,一时无言。
“我年前听说你病了,就一直想来。现在只要能让你好起来,做什么我都愿意。”等两人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青萍直起身,看着杨显说道。
“我们去西宫吧。”杨显平静地说。
“好。”青萍回答,对他笑了笑。“你说什么都好。”
五天后,杨显由青萍陪着,带着欧阳子、王总管、四喜等众人前往西宫去了。
去之前,青萍只来得及匆匆见了楚兮一面。那时傍晚时分,杨显用过晚膳吃了药,先已睡着了。青萍起身去虞风苑。院门紧闭,庭内寂静无声。青萍去扣门,半天才有人来开,一个不认识的宫女。青萍进得院内,除了一个落英阁,院内一片荒凉。花园还是冬天的萧瑟,衰草萎靡,黄土凉薄。去年离开时,这里还开着一大片虞美人,纤细的花茎,柔弱的花瓣,开出一整片缤纷繁华。还有站着看花的那个人,袅娜娇弱的身影。现在,这里什么也没留下。青萍想着,便欲进厅内去。门口的流雪先看到他,开口直言“你还来做什么?”
青萍停住了,“我想看看她”他说,声音又忧伤又柔和。
流雪转身进去了,不再理他。青萍跟进去,楚兮从花房走出来,看到青萍,也站住了。青萍望着她,发现棉衣锦袍里的她还是那般单薄“穿的这样少,回头又着凉了”他忍不住说道。
楚兮抬起头,不再看他。“这些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她回道,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也很清冷。
青萍一时心痛。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照顾好自己。保重!”他说着,缓缓地转身,缓缓地抬脚走了。
楚兮背过身去。一双玉肩起伏不定。她心里恨。恨他来,更恨他离开。她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忘却,恨自己面对他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