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未实现的私奔(1 / 1)
殿内的宴会已散。杨显被宫人扶着去往寝宫,洞房。青萍环顾四周,有种寒夜浸透周身。一晚上都没看见杜贵妃,他有些担心。青萍起身,匆匆走去梅雪宫,尚未到,就远远望见前面有一人影,在黑夜里看不清晰。青萍驻足,那人影仍旧像这边移动,越来越近。他终于辨出正是杜惊红的身影,她还携着她的琴。“贵妃娘娘!”青萍喊了一声。杜惊红早就看到他,在五步外站住,没说话。“夜凉,娘娘去哪里?”声音在夜色里很轻柔里,又透着一股忧虑。杜惊红静静地望着他,片刻方开口:“管好你自己,不要和楚妃走得太近。”青萍听了心内一惊,正待要问,她已携琴从他身边走过。他定定的站着,看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她的身影在小路上显得倔强,又孤独。青萍仍旧定定地站着,没有跟过去。只目光护着她的身影走远。
当杨显再到梅雪宫寻杜惊红时,杜惊红已经登上雾岫山的山顶。她在一石凳上坐了,放琴于石案,开始调音。三两声调试过,渐渐流畅。杨显循着琴声的方向,从梅雪宫前行进御花园又走到云茵湖,才停下来。他知道了,琴声是从雾岫山传来的。杨显凝神静听,琴音越来越急,仿佛漂泊大雨,满腔的气愤不平,琴弦已经越来越紧,操琴的人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发急促,让听琴的人都不禁绷紧了心。琴音更加密集,宛如惊涛骇浪,有种毁灭一切的力量。“不要!”杨显大吃一惊,口中不自觉地一声惊呼,他还从没听过有人把琴弾成这样。弹琴的人还在继续,似是铁定了决心。琴发出一声长鸣,那种万分紧张之势,仿佛下一刻就会天崩地裂。千钧一发之际,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了。杨显内心一时空白,双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琴弦断了。他心里万分沉痛,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苦涩不堪。那件事,他可有后悔?
那时是暮春的天气,莺啭燕啼,花舞蝶飞。轻盈的杨花柳絮满城飘舞,傍晚的徐徐清风吹来习习清凉。一切都那么舒适,一切都那么欢畅,一切都充盈着生命固有的力量。那天他和表妹躲在树下花丛中看书,表妹把书摊在水绿色裙子上,又学往日,拿书中的问题来考他。杨显觉得表妹的裙子鲜亮清新,很好看。他并不专心作答,即使会的,仍装作不会的样子,反过去逗表妹。“被皇上知道,表哥又要挨罚了!”表妹说时,黠慧地一笑,神情十分得意,笑得比花还烂漫还明媚。
杨显亦笑“表妹去给父皇告密,又要封赏了,才女之名已经有了,再封什么好呢?让我想想,唔,就封个美女东施吧!”杜惊红听了,拿她那嫩柳一样颜色的鹅黄轻衫打他,他并不躲,透过轻纱看得到表妹的玉臂和秀肩,一段雪白。他顺手拉着表妹的手臂央道:“好妹妹,别去。你知道我最怕父皇了。”说时垂下头,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杜惊红见他如此垂头丧气,觉得自己玩得太过了,抽出手臂,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潇洒地说道:“放心,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杨显听说,抬头看着表妹嬉笑了起来。漫天花絮纷飞,此时正好有一点杨花飞扬而下,飘舞着,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泼墨般柔顺的乌发,轻盈松软的一点白花。“别动,飞絮落在头上了。”杨显伸手欲帮她摘去,在他的手指捻到杨花的那一刻,杨显闻到一股浅浅的清香,他顿时意乱神醉,迷失了一般,情不自禁地倾身在表妹额头吻了一下。杜惊红受惊,身子向后躲去,却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压着了几朵柔弱的花枝,杨显顺势伏在她身上,一边亲吻她的颈项,口中一遍一遍细语喃呢“表妹……求你……表妹,表妹……”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杨显都会惊诧自己那一刻的失控。那时,表妹百般抵抗,都挣脱不了他的纠缠,那时,他如着了魔一般,她的美,她的香味,让他甘愿粉身碎骨的痴迷,感动,陶醉。那一刻,他看到了仙境。
事后表妹夺身跑了。太阳已经落下,晚霞渐渐暗淡。他清醒了,才感到害怕。这件事后,表妹拒不见他。他试过各种办法,他甚至想到负荆请罪,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哪怕让他看一眼,让他知道她还好啊!都没有。他日日如鲠在喉,食不知味。如此下去,他会疯掉,或者病倒。然而天意难测,半年后他登上帝位。陈世海成了先帝的托孤大臣,他的女儿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而舅父和母后一番合计,她又成了他的贵妃。那一晚,是半年后的第一次相见。看一眼,便知她过的并不好。她安静地坐着,孤傲的神态,隐忍的静默,碧蓝幽深的眼眸,仰着的头。看她一眼,他差点扑倒在她膝下,告诉她这半年他无一日不在自责,告诉她他多么希望她能像以往一样开心。她却没看他,只说了一句话,切断了他所有的幻想,也阻隔了他所有的行动。我不爱你,不会做你的贵妃。她说。
杨显又一次沦陷在回忆里。每次都怕想起。琴声又起。杨显诧异地抬起头。琴声又从山顶飘逸而下。弦未断。她仍在那里。雾岫山被封为皇家禁地,其实山上也没有什么。他登基之前去过,就在山顶有一座庙宇,殿里摆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他对这些没有兴趣,此后都没有再去过。但在山顶俯瞰整个皇宫,视野却是好的。他仿佛能看到表妹坐在那里,迎风抚琴,衣袂飞扬,她一定穿着男装,那么潇洒飘逸、容华无双。琴音一声声清脆飘逸。是风过层峦月照千江的辽阔浩然。杨显放下心来。静心继续听。音律越来越轻缓越来越悠扬,最后是轻轻点点、柔柔婉婉的,像耳边的窃窃私语、温柔喃呢。这样的琴声触到杨显,他的心又无限宽慰无限柔软。他知道,她已经好了。她也会知道,他没有负她。
金帐喜被下的蓝铃初时听到琴声,那急促的旋律正应了她心中的委屈,便一声声听来撕心裂肺,哭得更加止不住,一时天昏地暗。甚至连琴声戛然而止她都没留意,待她留意到时,天地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琴怎么停了,姐姐怎么了?她想着,一时忘了自己的恐惧和委屈。屏气凝神细听,再无动静。姐姐大概睡下了吧,她想。她知道姐姐睡觉很安静,有时醒来时甚至还是入睡的姿势,她就很不老实,翻来覆去的,总似在寻找什么。认识姐姐后她又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定要抱着姐姐的胳膊,才睡得着。若不然就睡得极不安稳,会醒好多次。就像现在,她一点睡意也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抱着姐姐的胳膊呢?她想。之前姐姐老拿这事打趣她,她也不明白,这一刻她才发现,喜欢抱着姐姐的胳膊,因为那样就不担心她会离开自己,那样确认她一直在,心里会很温暖很安心。
蓝铃躺着思绪纷纭,琴声又起,这一次却变得清净和缓了。越听越觉得琴声温柔地就像绵绵情话殷殷叮嘱。跟姐姐学了几年琴,她如何听不出,那是姐姐在用琴声告诉她,别怕,她一直在陪着她。想至此,蓝铃眼中又汪着两泉泪,心却柔软的要化了一般。原来,她在宫中能生活的平安快乐,是因为姐姐一直在照顾着她。她没有遇见那些艰辛,是姐姐帮她当掉了艰辛。作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叔叔家寄人篱下,她却那么一副欢快的样子,是想用笑声讨好这个世界吧?若不是姐姐,她在宫中也将无依无靠,是姐姐包容了她的无知,是姐姐,照顾了她的脆弱,也是姐姐,给了她别人都无法给到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安心。那个人,是姐姐。
这是个不眠的夜晚。杜惊红彻夜未眠,弹琴弹了一夜,到指尖渗血。蓝铃听了一夜的琴,越听越清醒。杨显伴着琴声在御花园游荡了一夜,浑然不觉困倦。青萍同样彻夜未眠。我们知道,青萍先去梅雪宫,半路就遇到杜惊红,而杜惊红丢给他一句话就离开了。杜惊红不说还好,说了,青萍听后却把警告变成了启发。楚兮。他念着这个名字。一阵心惊。又喊了一遍。楚兮。突然就很想见到她。想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么动听,如果她自己的名子由她那悦耳的声音喊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青萍很兴奋。他抬起脚步,毫不犹豫地去了虞风苑。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在门外守候一夜。虞风苑内的宫灯还亮着。青萍正要敲门,听到室内有人咳嗽了两声。那声音在黑夜的寂静里很清晰,却也很柔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断一般。青萍听了心里便在打鼓,不会是楚兮吧,难道她病了吗?他急急地敲了几声门,未见回应,又笃笃笃地接着敲起来。一时听到有宫女的声音抱怨着“谁啊,大半夜的,本来就够忙了,还来添乱!”门开了,开门的人见是青萍,方噤了声。“你们娘娘病了吗?”青萍也没留意那宫女,一边问着,一边已经匆匆走进去了。“是啊!”宫女应了一声,也紧跟着进去。
青萍才到门口,就见流雪端了一盆水进去,又有宫女拿方帕出来,一派忙乱的样子。青萍心急,也就顾不得礼仪,随着流雪进入了内室。进去一看,但见楚兮在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张缎面锦翠被,苍白的小脸陷在枕头里,双眼轻合,眉尖微颦,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青萍见了,心里先不忍起来,开口问流雪道:“怎么就病了呢?”
“昨天我陪娘娘去御花园看花,回来时淋了几点雨,着了凉。”流雪回道,手中犹自忙着,拿了湿面斤帮楚兮擦拭额头。
“怎么不请太医?”
“太医下午来看过,说时着了凉,不碍事,给开了几服药。谁知晚上喝过药又吐了,还一直出虚汗。”流雪说着,凝露就进来了,端着一晚药。
楚兮朦朦胧胧听到有人谈话,她勉强睁开眼,就看到青萍站在窗前,低头俯视着她,满目关心的神情。楚兮内心涌起一阵感动。嘴上却说着“你怎么来了。”
青萍看她睁开眼先望着她笑了,然后才回道:“你没有力气,先别说话。”说着转过头说于凝露“娘娘身子弱,空腹喝药如何禁的,先去做些清淡的羹来。”
“凝露,不用了。我吃不下。”楚兮弱弱地说到。
“要吃。看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好听的声音,不说话,你不觉得什么,对于我们却是损失惨重了!”青萍劝慰着,声音十分温柔。
楚兮又抬眼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眼眸里浮着一点亮光。她没再开口。
凝露转身去了。青萍在床榻坐下身。“楚兮,你的名子真美。今天我还在想,要你喊出自己的名子,这么美的名子由你那么美的声音说出来,才好。”楚兮听了,见青萍正含笑望着她,笑眼生花,也不由得唇角微扬漾出一点笑意。弯弯的唇,浅浅的笑,连病中都那么动人。青萍想着,心里不禁感慨。“你身子太娇弱了,虽说有这么多宫女照顾你,可我还是不放心,”他想接着说——我巴不得时时在你身边守着,没说。青萍看一眼忙着帮楚兮擦洗手指的流雪。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不知道老天是怎么想的,让你长得这样好看,声音又这么好听,身段舞姿又那般曼妙,却让你身子如此柔弱。”说时满眼醉意,神情无限温柔。
“我以前在家乡时,虽然身子单薄些,并不会生病。入宫后才这样的,大概北方气候寒冷,还不大适应吧。”楚兮声音轻轻弱弱的,说得很慢,每说一句,还会有短暂的停顿。
“快别开口,你只管听我说好了。”青萍正说着,就见凝露又端了一碗粥来。放在了几案上。
“妹妹,你先去谁吧,今□□娘这里我照应着。”流雪说着直起身,准备把水端出去倒掉。
“你们白天伺候了一天,肯定累了,都去休息吧,今□□娘这里有我照顾。”青萍转过头说于她们。流雪凝露心里惊疑,都拿不定注意,只把眼望着楚兮。见楚兮微微的点了点头,她们方才离去。
待她们都已离去,青萍端了羹汤,盛一匙送楚兮嘴边,楚兮眉头蹙了一下,抗议地偏过头去。“吃了吧,病成这样让人看着都心疼。再说,这羹汤不是比药美味多了吗?”
楚兮慢慢地回过头,看了青萍一眼,眼睛水汪汪的,似有千般无奈万种委屈,青萍又心软的恨不能代她病倒。他小心翼翼地把汤匙递她嘴边,她乖巧地把樱桃小嘴张开,青萍又把羹汤缓缓送进去,看着她咽下。楚兮吃了几小口,就摇头不要了。过一会,青萍又把药端来,一点一点喂她喝下。楚兮一直很安静,没再说话。看着她,青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连那份安静也让他觉得心疼。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又拿手指分外小心地为她理顺几缕凌乱的发丝。“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楚兮轻轻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楚兮呼吸渐渐均匀,轻浅,安静。青萍一直就那么看着她。不知该拿她怎么办。这时,窗外响起了琴声。青萍又想起了杜惊红,黑夜中远去的那个倔强又孤独的身影。琴孤独地响了两声,渐渐流畅起来,接着音律变得急促,越来越急越来越劲。青萍看到楚兮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怕她被琴声吵醒,拉起被角挡她耳边,盖住她小巧玲珑的耳朵。
琴声继续,绵绵密密铿铿锵锵,如风卷残云水泻瀑布,青萍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种力量带的翻滚起来,浑身热血沸腾。紧接着,琴声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一声长鸣。青萍害怕吵着楚兮,他急忙看她,见她把头左右不安的扭动着,一双手也挣脱了被子护在两边,似在躲避什么。看到她那么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样子,那一刻,他真想带她去到一个没有打扰没有伤害的地方,护她一世安好。那一刻,全世界他都不想要了,只想带她走。他俯身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喃喃“不怕,我在呢,不怕。”
琴声断了。世界万分寂静。青萍看着楚兮渐渐安静下来,又沉入睡梦。他站起身,添了一根蜡烛。走到窗边,窗外的夜清寒,深沉。半轮残月踞在屋顶。青萍心里又升起深深的惆怅。那个弹琴的女子,可还好?另一个刚及笄的呢?这一夜的虞婉樱睡得还安稳吗?皇后呢,有没有做梦?他突然觉得,这皇宫之中的所有人,都似活在一种被下过蛊的幻影中。他们被某种力量拉着,一点一点坠入虚空。
当青萍再回到楚兮床前,她已醒。窗外的琴声又起,却很柔和轻缓,像是温柔的倾诉,一点一滴的感动,一丝一缕的缠绵。青萍含情脉脉地望着楚兮,见她也静静地看着他,干净的眼眸中如有千万言语,是乞求?是关心?是幽怨?是深情?青萍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他说,声音那么平静。她安静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