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晴阳雪影(1 / 1)
兰香宫内,陈蕙兰坐看庭院的雪,寂静地飘落一地。室内飘荡着暖炉温暖的气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觉烦闷,连平日静气宁神的刺绣也做不下去。把针线递于素菊,她站起身走向门口。不知何时雪已停息。覆盖了积雪的地面,屋顶,和庭院中的木芙蓉,银装素裹,白成一片。头顶的天空是银灰色的,迷茫又沉重。这样的天气,让人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动,过了片刻,还是一直近乎傍晚的晦暗,一直阴沉沉的天。时间便似凝固了一般,连空气都是凝固的,闷闷的呼吸困难。
掀起门帘,一股清楚的寒意袭来。她走出去,包裹周身的寒冷让她头脑清晰起来。云履踩在雪上,软软地陷下去。雪沾在缎面鹅黄色绣花上,有点濡湿。她抬头,看到两个宫女在宫门口扫雪。
墨荷拿了白色狐裘出来,披在她身上:“娘娘,小心着凉!”陈蕙兰看了她一眼,丫头眉目清秀,两颊泛红。室内暖炉烧的温暖,想来自己也是如此。“陪我到外面走走吧!”她说。
宫内的道路上,都已经扫出小径来。石板还是湿漉漉的,板缝里偶有残留的一点雪,也是要融化的样子。记得十岁生日那天,也是下着雪,父亲托了一把雪放在她手里,雪的冰冷让她瞬间缩了缩手“好冷啊!”她不觉喊道。父亲望着她,郑重地对她说:“小兰,你出生那天,也是像这样下着雪,室内的兰花已开,幽香轻散。所以我为你起名蕙兰。你要知道,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就要耐得严寒。”那时她还不懂,只是父亲这句话让她记忆深刻。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父亲那时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吗?父亲一直知道,只怕从自己一出生,女性的身份已定,父亲就随之决定要把自己培养成未来的皇后吧。他一直是这么教她的。谁都喜欢温暖,谁都知道高处不胜寒。皇后,古往今来大多只是个风光的头衔。但你既生为兰花,就别无选择。有时候她会想,即使皇上不是现在的杨显,而是换成当初的杨煜或杨赫,她依然会是皇后吧。现在如果再回到当初,让她自己做选择,她会怎么选?那时她的恐惧与不安,在洞房之夜见到他时,俱已坦然。
那天听到要入宫的消息,她心里就很害怕。侍女们可是到处在流传,那些宫廷的秘密。即使只听到一点,也够惊心动魄的。她不想入宫。她闷闷地坐在铜镜前,兀自生气。铜镜里的那张脸,圆月一般,远山眉,水杏眼,清秀淡雅,皓洁温婉。泪从眼中涌出,滑过粉颊,坠向腮边。一双翠绿的玉坠在腮边打转。她抬手卸掉玉坠,用力仍向地面。只听脆生生清泠泠的一声响,连同她脸庞的泪水一起被惊住了。这声音那么悦耳,比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仿佛带着魔力般,让人忍不住想再听一遍,再听一遍。想一直听下去。她又褪下手腕上细腻的白玉手镯,毫不迟疑地掷下。美妙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人心旷神怡。她在笑,笑得云开月明花好月圆,完全忘却脸庞还残留着一滴泪。
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地面的碎玉,满面惊愕地望着她。她不得不站起身来,向母亲解释道:“母亲大人,女儿不小心把首饰盒打翻了。”母亲走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颈项,没说话。那时她刚满十六岁,一年前才把头发挽起。那时是初春时节,嫩柳鹅黄,桃花初开。现在呢?已经二十五岁。过了年闹了花灯,转眼就到二十六。入宫快十年了啊!十年的时光,过去了计算起来才觉得短暂,可过着时还不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二十五岁,已经开始老了。这样想着,就很怀念尚在闺阁的日子。想念母亲温软的双手。
其实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盘桓在她心底。她又极想听到玉碎的声音了。她停住脚步,带着墨荷折身回兰香宫。
她把首饰盒里那些玉珠、玉镯、玉钗玉佩全都拿了出来,皇上的赏赐果然丰厚,似乎皇上也知道她喜欢玉,特意捡了玉质的东西赏于她。她才把一串玉珠抛向地上,那声音已经让她心里万分愉悦了。她把宫女悉数遣了出去,又把瓷釉花碟取出,又手舞足蹈起来,那轻巧的脚步挥洒的手势,很像某个部落的神女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何以那声音总能引起她内心最隐秘最深沉的喜悦,她不知。她只知道,玉碎时的那种清泠的声音引导她进入一种天地辽阔的境界,在那里她全身无限放松,感觉又分外敏锐;在那里她抛开所有身份,只是她自己;在那里她忘却了所有世俗的烦恼,只有活着的欣喜。
太阳骤然出来了,阳光透过云层,一缕一缕的,光芒四射。光线映到雪地上,明亮耀眼。青萍眼前一时明晃晃的白,辨不清东西。他眨眨眼睛,看到楚兮正在走远。那红色衣服在阳光下更加亮丽,每次遇到,她总是躲着他,他感觉得到,她是故意的,这让他很疑惑又很郁闷。这一次,他追了过去。“楚妃娘娘!”他冒昧喊她。那身影并未停顿,脚步却走得更疾。他也跟着加快脚步。前边的身影聘聘婷婷地移动着,已有些轻喘。终于她站住了,歇口气的时间。青萍已经追到她面前。青萍看到阳光下她的面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仔细端详。但见她面容犹如羊脂玉,白皙而水润,玲珑且通透,一双柳叶眉秀气清淡,蝌蚪眼凝光含露,鼻翼纤巧,红唇一点,两片薄薄的唇若花瓣轻启,微微娇喘。总给人以不胜寒风不禁娇羞之感。这时她抬眼看了看青萍,那眼光让青萍的心都化了,一时忘了呼吸:如此楚楚动人的目光,他还是第一次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眸光闪闪,似是祈求,似是关心,似是失落,似是期盼,仿佛深情若许,又像淡然无心。那么柔弱无辜的眼神,让青萍一时慌乱。
“青萍公子有何贵干?”楚兮先开口,声音很轻,饶是语气平淡,也十分温柔悦耳。
“闻听楚妃爱花,天冷,那些花还好吗?”青萍已恢复镇静,他急中生智,这样一问,倒让整个谈话别开生面。楚兮闻言又看了他一眼。“有劳公子关心。天虽寒,内室可安。”
“花安好,养花之人可还安?”青萍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温柔地近乎讨好。
楚兮未再抬头看他,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公子乃皇上身边第一得意之人,恩宠无双,这点小事又何须公子挂念!”
青萍低头看着她,她那么娇小,才到他肩膀,她的脸那么柔美娇巧,一只手便可捧起;她的皮肤那么细腻白嫩,仿佛吹弹可破;她的唇那么小一点点,她的眼又那么澄澈干净。当看到她颦眉,他心里就不忍,想抬手为她抚平,他不敢,如果去触碰,他会嫌弃自己的手粗糙,即使再小心翼翼,都会担心动作太重伤害到她。在她面前,他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想起赏花宴那天,她的一曲天外飞仙,惊艳四座。青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天,众人为花魁该是李曦还是楚兮争执不休,皇上询问我的意见。皇上是故意的。我知道,只要我说出你的名字,你一定落选。大概是不忍看到你失望吧,我说出口的是李曦。也许当初让你落选,你就不用进这皇宫了,反而是好的。”
楚兮颇感吃惊地看着青萍,他也看着她。四目相对,楚兮分明看出那人眼中的真诚,不像在说谎。如此说来倒是误会了他。转念一想,便如他所说,又如何呢!楚兮没再开口,绕过他,仍旧离开了。
青萍站在原地,看着那身红衣在雪地里滑过。明亮的阳光下,洁白的雪地上,红衣颜色鲜亮异常。可是,这么浓重这么饱满的颜色,穿在她身上,竟显得单薄。
虞风苑,楚兮独坐案前,望着凌霄镜里那绝色的容颜,眉色淡淡,秀鼻纤纤,红唇点点,下巴尖尖。还有那双眼,干净地似是能望穿。如此容貌,难道就要自顾自凋残?红颜未及舒展,就要老去了吗?她突然很难过,在心里怜惜起自己来。那双澄净的眼中便渐渐蒙了雾,变得模糊。谁愿意,让希望就此落空?谁甘心,赔上这一生去装饰一个空荡荡的宫苑?
青萍刚回到修心殿,书案前的杨显就示意他坐。到底什么事呢?青萍看着杨显若有所思的神色,不免暗自揣测。“朕的皇妹要带南安国的使节过来。”杨显说。青萍立刻发觉他语速较平常要快,尽管言行十分稳重,他还是感知到了他内心的激动。仿佛青萍也被这份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他惊异地赞叹:“这个年要分外热闹了!”杨显听此言,反倒冷静下来,他看了青萍一眼,回道:“是不是热闹尚未可知,别是麻烦就行。”言毕见青萍仍旧望着他,似懂非懂的神情。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永平公主出嫁之前,备受父皇宠爱,性情难免骄纵任性,当年和亲南安国,她就极不愿,不过最终她还是去了,个中详情十分复杂。可是,她才嫁过去不到半年,她的兄长杨赫先在争储中落败身死,而后她母亲端妃也被发落冷宫,终是不堪忍受,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些消息传到她那里,她的悲伤可想而知,然而又不能回国,也许怀恨在心吧!这些年朝局转变,她一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现在突然决定归国探亲,是敌是友尚不知。她又带着那些使节前来,是不是要向我中平国耀武扬威,顺便探测我国的实力呢?”
经杨显这么一说,青萍也感觉到事情的郑重。至天晚,两人默默用了晚膳。青萍由于怀有心事,静静躺在床上,至三更也未能闭眼。他先是想着永平公主探亲的事,心中颇觉好奇,不知永平公主是何等人物;及至夜深人静,思绪渐渐展开,情不自禁地触到了梅雪宫梅花树下所见的一幕,他想着杨显已睡,此夜是断不能再拿这些事去打扰他了,便不言语。翻来覆去,那人的身影仍在眼前挥之不去,青萍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岂知杨显和他一样也心事种种,更深漏断,仍未能眠。此时听到青萍在叹气,他转过头问道:“怎么了?”青萍见问,方知杨显也醒着,便翻过身来,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脸埋进他宽阔的后背,也不说话。这一举动让杨显心里顿时温柔了几分,也转过身来,抬手抚着青萍的脸庞,与他相对。蓦然大拇指却触到了他脸颊的泪水,濡湿一片。杨显心里吃了一惊,倍加关心地柔声说“逸儿,你怎么了?”此刻青萍心里又柔软欣慰,又苦涩难言,他拿唇轻轻地吻了吻杨显的手心,闭眼把脸埋进那手心里,口中喃呢“什么都别问了。”
杨显怔忡了片刻,想着往日种种,心里也难过起来。他揽着青萍的肩,把他拥入怀中。再开口时,已忍不住哽咽“有什么事还不能跟我说吗!”
青萍见自己把他也惹得伤心成这样,心里越发愧疚。便把他抱得更紧。良久,青萍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平缓的声音说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本来今天也不想告诉你,一是怕你难过,也是我不知从何说起。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和恩宠,我心里何尝不知。可我又时时存有另外一个想法,明知不该,却欲断难断。现在说出来也无妨碍了,因为就在今天,一切已经结束了。”
杨显没说话,他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青萍的额头。青萍在这一吻温柔的鼓舞中和过往愧疚的挟持下,终于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我去梅雪宫,本来是要看梅花的,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了她们,杜惊红和蓝铃。她们穿着同样的蓝色衣服,站在洁白的雪地上,火红的梅花下。她们那么美啊,我心里惊叹之余,却万分悲痛。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杜惊红,她心里的人,是蓝铃。”他说过,生怕杨显插话似的,又紧接着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吗?那是在御花园,蓝铃花架下。那时的蓝铃开成一片清清郁郁的蓝色花海,从花影深处,她一身红衣,就那样走来。随行摆动的衣服似焚焚烈火,红艳异常。她却是雪一样洁白的面容,冰蓝色深邃神秘的眼眸,再加上水沁朱丹般的红唇,入眼处丽的惊人。”他声音清晰地讲述着,停顿片刻,“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你心里要恨我怪我,便责罚我吧!”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不觉变得黯然。
杨显一时无言。真的听他说出来,反而心安了。以前一直疑虑一直猜忌,其实心里早就知道的吧。自己初识杜惊红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那天童妃把他叫过去,他进殿内便看到母亲杜萱站在童妃身后,童妃下手坐着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他旁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荷色云纹绉纱袍,颜色鲜的很,一段青丝披于身后,乌黑明亮。见他进来,那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蔚蓝澄澈如雨后的天空。怎么有颜色这么美的眼睛!他在心里感慨着,分明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比父皇整个后宫的宠妃还要美丽。
“这是你舅父,这是你表妹杜惊红!”母亲介绍说。相互见了礼,那姑娘倩然一笑“早就听父亲说到表哥,今日终于得见!”声音清脆。贝齿皓洁,眸光闪亮。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第一次的怦然心动。
那时他已经有了身份,但也只是个无人问津的王子,前路未知。他母亲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宫女。相比之下表妹要安逸很多。舅舅年轻时四处游历经商,渐渐发达,并在期间遇到舅母。表妹母亲司音丽影,司音将军之女,是西雄国赤雁族倾世美女,将军在一次决战中,遭朝中小人陷害,名誉被毁,皇上不察,抄其家。司音丽影女扮男装出行,遇杜淳相救。后来二人来到宜都,在城南置地建宅,安定下来。又捐了个官,平日出手阔绰,便广得人缘。听说表妹出生在黎明时分,那一□□霞红艳艳地铺了半边天,而杜府院内的数棵梅树一夜之间悉数开放,梅花开得如火如荼,漫漫一片,和天边的朝霞相映生辉,绚烂异常。梅花十月便开,较往常早了两个月,还是首次见,杜淳引为奇事。有好事的官员将此事告诉了皇上,言此乃瑞兆。当时还是先皇执政,先皇听完,君心大悦,言杜女初降,梅蕊呈祥,遂赐名惊红。
自那次见后,表妹便经常进宫,皇上闻听表妹的才女之名,及至一见,入眼惊艳,便留她在宫中伴读。表妹又聪慧异常,让他自愧不如,她常常抬起胳膊,露出一截皓腕,和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手中握着书请教他,他说不出,她便笑得花明日灿,让天地都黯然失色。那时表妹还很洒脱烂漫,不似后来的孤高冷傲。那是他自出生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不似后来。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就永远都不同了。
杨显心里感慨着,不愿再回忆下去。梦里山河,不如枕边岁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抱着青萍。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