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生死一线(1 / 1)
杨显携着青萍匆匆赶至皇后榻前,见双目紧闭,一张脸苍白干涩,唯有那双唇红的醒目,唇纹的红色更是浓得乌黑,然而嵌在苍白的皮肤上竟是奇异的没有生命的美。杨显的目光无法移开,他看到那左边唇角还有一点干的血渍,显然是宫女擦拭过没有擦干净的。他近前去想帮她揩去。近前便看到枕边被角上到处是大块大块的斑斑血迹,黑色的,有毒的。青萍留意杨显的神情,感觉和他牵着的他的手无意的动了一下,青萍用力,紧紧的握住了那只手。杨显感觉到那力量,回头看了看他。
就在这时双唇微开,血又从那唇缝里涌出来,黑色的,浓稠的,血浆和血块。宫女们又一番手忙脚乱,太医们却一个个站直了,定定地立在杨显身后,身上直冒冷汗,脸色比病人还难看。杨显回头,四位御医全身一凛。
“现在是怎么回事?”杨显问,众人低头,一阵静默。
“你们说啊,现在是什么情况?”杨显又问,仍旧无人敢应。
“陈太医,你经验最丰富,你说!”杨显声音弱了几分,显得有气无力。
“回陛下,臣以为皇后呕吐是把毒血排出,本是正常情况,皇后中毒即深,且拖延了一段时间,才会……”说到后来,明显的底气不足,那声音渐轻终于消失在喉间。
杨显把眼睛看向一直在的周御医。周御医见状,不得不开口说道“臣以为,如此下去,怕毒未解去先已失血过多,如果现在用止血的药物,毒血堆积心脉羸弱——”又一句未完的话被吞咽进肚中。
“依你们说现在是没办法了!”杨显勃然大怒,随他这一声呵斥,除了床上躺着的,室内所有人都随之一震。青萍本欲安慰杨显,自己先落下泪来。想到出宫前一天他去兰香宫还见到皇后轻言淡笑地在试装,其实她心里欢喜,他知道。才不过一天,命运无常,谁人可测!
杜惊红本以为青萍会站出来,她看了青萍一眼,见此状,心内明白。便走向前一步说道:“陛下,众位御医一直忙碌到现在,能做的都做了,不可谓不尽力。皇后娘娘情况复杂,但还有生机,目前最终要的是帮她度过难关,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她声音清缓而平静,杨显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回头看一眼躺着的,她不再是高贵典雅的皇后,她的面容第一次在他心里那么真实。“你们都下去吧。”他说。
室内空了。静了。那被杨显一直按在深处不愿触碰的对她的歉疚此时如煮沸的水般翻腾不息。床上躺着的这个女子,才是他的发妻。他走过去,俯身抱住她。分不清是心中的呼唤还是口中的呢喃。蕙兰!他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喊过她。你的眼真好看!他连新婚之夜都没有称赞过她一句。我喜欢你丰腴的双肩!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她凤仪天下的风姿的厌烦。这些话在我心里早就想告诉你了!他一直躲着她不愿见。他惩罚她让他对她愧疚难安,他故意因对她的亏欠而给她更多亏欠。
在那些夜深人静的黑暗中,在那些噩梦难逃惊魂未定的夜晚,她曾经在他身边。到现在他才想起那些往事,那些因他一心摆脱不堪回首的噩梦的纠缠而刻意忘掉的安抚过他温暖过他的曾经。他一把土把那些都埋掉了,只因为那和他想要忘却的梦境有关。这不公平。他对她从来不公平。她从来不抱怨。
却说黄莺当夜赶回皇宫,趁着黎明未到赶着黑夜的尾巴小睡了一会,第二天起了个早。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黄莺出得门去。这一天的太阳格外明媚,这一天的树叶分外青翠,这一天的鸟鸣声也分外悦耳。黄莺情不自禁也应和了几声,是百灵鸟的歌唱,清脆动听。见娘娘梳妆好,他过去回话。把皇后中毒的消息带给了她。果然,媚妃娘娘听后眼梢扬得更高了。“中了什么毒?”她饶有兴趣的问。
“奴才潜心听了许久,没听出中什么毒,似乎是比较罕见的,连御医都不能断定,看情形是很复杂。”
胎儿是没有了。林媚满意的点点头。“皇后的毒解了吗?”
黄莺抬头看了一眼林媚,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她的笑,他赶紧又垂下头回话“听御医的口气并没有把握,奴才回来时药都喝下了也没见好转,怕是凶多吉少了!”
林媚果然笑得益发明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林媚着红殷拿了银两赏他,便吩咐他下去了。黄莺见娘娘开心,他心里也开心,千恩万谢地叩首辞别。他站起身正要退下,忽听林媚说“等下”,他又垂首侍立。“没有人发现你的行踪吧?”“没有。”他回道,犹豫了几秒,他的忠心战胜了他的犹豫,他又接着说道“就是奴才回来时出了点小意外,惊动了青萍,但奴才在暗处,而且马上就逃掉了,他应该不会认出来。”
“知道了,下去吧。”林媚说。她看着那个叫黄莺的小太监从门口消失,一大片红艳艳的玫瑰花就那么突然出现在眼前,花开的那样热烈那样浓郁,像一堆燃烧的火焰,红艳灼目的铺展开来。她的指甲扣着扶手,一声,又一声。“绿萦,把他安顿了。”声音平静而决绝。绿萦应声出去。可惜了。林媚望着庭院中那片红玫瑰,心里不无遗憾的想。
不出十日,皇上带着皇后回宫了。兰香宫又迎来一番新的热闹景象。“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只管安心调理,切莫动气!”“娘娘万望放宽心,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还会好的!”“娘娘身子调养好了,以后还有希望!”“姐姐素来宽容大度,想来身子很快就会恢复的,且安心静养!”床榻前一个又一个身影恍过,一件件光鲜亮丽的衣服,一支支明晃晃的发叉,整个屋子自顾自喧闹着它的喧闹。可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都没关系了。夏季再酷热也没什么了。蝉鸣再聒噪也没什么了。太阳再热烈也没什么了。兰花再香、玉再清凉,全都没什么了。她只是个躺在床上的恹恹无力的身体。
皇上倒是难得的经常前来探视,比他之前几年来过的次数都要频繁。但她不想见。他来,她就背向而躺。还能怎样?在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咬着被角失声痛哭,那样铺天盖地的绝望,那样无孔不入的悲伤,那样疲惫无力的痛不欲生。命运给了她希望,现在,它又亲手把那希望打破了,她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她发现自己还有快乐的机会,她相信自己还有幸福的可能。她真的以为孩子会顺利出生,她亲手为他缝制了衣帽,精致而小巧,她会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他会陪伴她后半生孤寂漫长的年华——可是她错了。她什么也没有了。那唯一的机会。错了。他难得的体贴了一回,亲手递给她一盏茶,结果她还没来的及感受卑微的幸福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连孩子的到来不也是意外吗,他对她的厌烦才意外的给了她最好的礼物;甚至最开始进宫就是个错误吧?她怀揣着一个女人对幸福的向往却来到了一个阴郁冰冷的地方,她满心的柔情对他都是荒唐的多余。一切都错了。恨。心中翻滚着怨恨。该去怨谁恨谁呢恨幕后凶手,可是如果不是她喝了那盏茶,受害的就是他。怨他?她不忍。她宁愿把一切的过错都推给命运。命运何以如此残忍!天意何以如此弄人!
她觉得浑身那么疲软那么无力,连哭的力气都不够。很累了。还不想睡。厌倦了幸福的打扰。丝绸凉被的柔滑。黑暗中被浸湿的清凉。凝固了一般的时间。左眼的泪滴进右眼里,冰凉冰凉的。没有方向。爱的那么盲目那么可怕。到现在还偏袒着他。又有什么用。徒劳。永远都不会再好了。
陈世海终于得空前来探视皇后,他的女儿。他要一本正经地先行了礼,待宫女众人都离开,他才静静地坐下来。她瘦了,脸色苍白,昔日的美貌如今已失去了凤仪天下的神彩,显得憔悴。他心里涌出一股沉重的痛。来之前他就想好了的话,此时却不忍开口。“你放宽心,尽早把身体养好!”他说,还是一直以来敦敦教诲的口吻,语气中却又多了些小心翼翼。陈蕙兰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又闭起了眼睛。一时静默。
良久,陈世海又轻轻地开口说道:“你如今身体虚弱,我让素馨进宫来陪你可好,自己的表妹,总比外人安心,也是个照应。”语气很轻柔,有一丝踟蹰。尽管如此,陈蕙兰还是觉得如狂风暴雨,逼得她头脑一阵晕眩。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扭过头去。他们都不要她了,连父亲也要嫌弃她了,她让他失望了吧。他费劲心思谋划了半生的,事事都思虑周全,却偏偏她并不受宠。现在,她不能再怀孕,他开始寻思着替代她的人了。自己的父亲尚且如此。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忍着,用平静的声音说“父亲,我知道你的心思。”她用牙齿咬着嘴唇,极力克制着将要决堤的悲痛。“没有用的,他心思全在青萍身上。即使再多人来也一样。宝剑悬于内阁,徒惹尘埃。”一句话说完,她觉得很疲倦,还是坚持着又补充了一句“父亲还是先回吧。”她只怔怔地望着屋顶。
“我会查出是谁。”陈世海留下一句,离开了。她这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在众人踏破兰香宫门槛时,独东王去了修心殿。他一身玄色衣衫,头上银色发冠,文雅淡然,含蓄内敛。杨显正在案前坐着发呆,见他进来,直直的盯着他看,眼光对视,但见杨宏眼睛柔和平静,一丝波澜也无。片刻之后,杨显示意他做。至此,杨宏放下心来。他落座后,从容浅笑:“也许,陛下该考虑一下选妃的事。”杨显抬起右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陛下有很多时间,不急于一时。”杨宏又补充了一句,说完见杨显兀自望着窗外出神。他终于不再言。
陈蕙兰在内心一点一滴一分一秒的煎熬中迷失了时间。其他人还记得。时间在他们对宫中的这个夏日比寒冬还凄清的感知中,在他们不自觉地放轻了的脚步声中,在他们相视一眼欲语还休的神情中,一日一日过去,不曾定格,不曾停滞,也不曾飞逝,不曾跳脱。杨显日日去兰香宫探看,每次都是坐在榻边,静默无言。有时候一炷香的时间,有时候一坐半天。但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与此同时,青萍则经常去向太后请安。在青萍眼中,这个中年妇人神情有些凄惶,她正试图用内心的淡漠去释然。有时候他也会转去梅香宫。梅香宫的宫门终于为他打开,他把练习未完的残戏《苏小小》折子拿给杜惊红看,她知道,他也知道,他再也不会去唱这出戏了。我们不知道,这两个人同在修心殿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相对而泣,或相拥入眠。
林媚自皇后归来便日日不自在。因为黄莺的事,她留了心。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发生在那个时刻,若被人特意利用,把它与皇后中毒的事联系在一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而后林媚特意去探青萍口风,并未见异常。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未见风吹草动。春游事件成了一个谜,没有谜底。皇上一回宫就命刑部严查,但毫无线索。端茶的那个宫女事发当夜就自缢了。她本就是修心殿当值的二等宫女,五年前选入宫,老家父亲已经亡故,只有年老的母亲守着整日卧床瘫痪不起的哥哥。她的身份没有什么背景。她身后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林媚相信皇上还秘密派人在暗中调查,她知道事情很复杂。但她不知道具体为何。宫中的情形变得微妙起来,她始终觉得不安。而她不安的根源,是他,青萍。她觉得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了。
这日林媚午睡醒来,七月的天气,烈日当空,玫瑰正红,心中燥热更添一层。她命人取凉水净了面,也不粉黛装饰,只青丝轻挽,着一层白色水纹丝绸锦衣,袅袅婷婷地出门而去。她到修心殿,四下静悄悄的,只春闱听见脚步声,出来行礼,林媚问时,她回话间眉头闪过一丝疑虑。林媚听说不巧杨显在兰香宫,心中便存了几分气。想着回去也无趣,不如顺道去太后处问安。林媚转身欲走之时,一眼瞄见春闱仍在那儿毕恭毕敬地立着,便樱唇轻启随口说了一句“侍奉皇上身边就是不同,几日不见你越发标致了!”言毕窈窕而去。只这一句却让春闱心中犹如战鼓激昂,身子僵硬地呆了半晌。
林媚进了丹玉宫,牡丹已开过,剩得满园薜芷蘅萝,青翠盈眼,果然觉得比别处清凉。林媚轻步走进,渐渐听到嘤嘤的哭声,她心中疑惑,正见殿外窗前有数竿修竹,便悄声藏身其中,屏息细听。室内却是有人在哭,声音哽咽,想来哭的人也觉失态,在极力控制,然而胸中的那份悲苦凄凉显见地吞没了整个人的心神,那人终于失控,大放悲声,其悲恸委屈压抑伤心,全从哭声中泄露出来,让林媚也一时心酸忧郁几欲落泪。是谁在哭呢,林媚心中寻思,不可能是太后,难道是跑来太后处诉苦了?皇上既在兰香宫,不可能她却在这里。杜惊红吗?倒是很有可能,怕是此次出宫受了惊吓吧!林媚点头深以为是,一闪而逝的心酸顿时被笑容扫去“堂堂中平国才女,也不过如此嘛!”林媚想着杜惊红花容失色的样子,顿觉来了兴致,不知那双蓝色眼眸滴落的泪水会不会也是蓝色的呢?想至此也忘了炎炎烈日,只觉神清气爽。
林媚这一走神,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过去。室内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林媚又悄声从竹丛中走出,丽声喊着“明心姑娘!”一边装作刚进来毫不知情的样子,信步走进殿内。饶是已经在窗外思索良久,室内情形还是将林媚吓了一跳:太后端庄地坐在她的扶椅里,神态宽容平静,她身后立一青衣男子,背对着人,左手掩袖正在擦拭眼泪的样子,却不正是青萍!林媚心中暗惊,顺势伏地给太后请安,毫无疑问,平素她不会行这样大礼的,幸好如此,低头掩过了她些微慌乱的神情。也正是如此,她的目光恰巧拂过太后的膝盖,憋见她锦衣上的那一段湿痕。不容她多想,太后伸手扶她,她自觉站了起来,神情恢复如平常的泰然自若,唇角还含着几分媚笑。“臣妾刚去修心殿,怕皇上忧伤过度想分担些烦恼,好不巧皇上不在,臣妾还以为皇上来太后娘娘您这里了呢!”
太后听了,轻轻一笑,一双眼睛更显细长。“皇上孝顺,我常说我这里没有什么让他操心的,他便自己忙不过来,也会打发青萍这孩子前来看我。皇上近来心情郁闷,你们也该常去陪陪他!”话说的不急不慢,把青萍的出现全给解释了过去。且语气又是相当的温和平静,不由人不信服。
此时青萍业已调整好姿容转回身来。“皇上近来日日去兰香宫,他心里还是放不开。平日媚妃娘娘最得皇上宠爱,媚妃娘娘在,或者能让皇上开心。”
林媚先时留意青萍提到兰香宫时的神情,她对视他的眼睛,并未见异常。后来听他言自己最得皇上宠爱,心里恨的咬牙切齿,面上却笑得灿若朝霞“青萍公子言重了,谁都知道如今皇上专宠的是你,公子都不能办到的事,我们更无能无力了。”言毕笑视青萍,且看他如何回答。青萍却未再言,移步向太后请辞而去。片刻后媚妃也离去。
当夜无月。繁星满天,闪烁的天河。浓密的草茵里起起伏伏着促织的叫声。林媚在院内石椅上乘凉。左思右想,总也被青萍的哭声迷惑。她自然不知道,青萍自幼便是孤儿,从未得过母亲的疼爱,太后的宽容仁慈让他有一种对母亲的依恋,才会在她面前流露内心的脆弱。媚妃未解,想着青萍曾伏在太后膝下哭泣,心中忽的生出一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