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误闯兰香宫(1 / 1)
天气一日一日的冷了。青萍对皇宫早已褪去了初时的新鲜感,虽然白日渐短,他却觉得日渐漫长。这天青萍正陪皇上在御书房,见得殿外有一个太监匆匆行来,一时王公公近前回话“辅相求见!”杨显听后沉默片刻,其实极不情愿宣见,然说出的话依然是“宣”。青萍很知趣的就要退去,皇上却拉起他的手,在手心捏了一下,其实杨显与他未曾有过这个动作,却还是像两人之间的暗号一样,青萍却懂了。不懂尚好,既然懂了,又不免为难。按说朝政要事,他不该听的,杨显如此留他在身边,却完全是一片私心,他竟无法推却。
片刻便见得一个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的大臣,一身官服穿的极是端正,走起路来也是胸膛挺挺、巍峨生风,尤其那神态,恭谨中自有一股傲然之气,仿佛天地正气尽藏于胸。近前向皇上屈身行揖礼,忽见侍立一旁的青萍,身子便是一愣,起身也不是,继续行礼更难,如此姿势又太过尴尬,勉强着礼毕,心中愤然不平,面上依旧平静。见皇上正看着自己,宏声言道“陛下龙体欠安,几日不朝,臣等不胜忧心,特来探看,不知陛下可安了?”
杨显挥手“有劳爱卿挂念,赐坐!”
坐下来的陈世海心中稍平,继续发难的心思也迟缓了不少。“几日不见陛下,瀛县旱灾的事却已等不了,灾民缺少食量,四处求生沦为流民,实有损于社稷安稳。望陛下早作决断!”
青萍觉得瀛县这地名好熟,瞬间想起秋屏,却不就是她的故乡。她前几天也有提到过,没想到灾情那么严重,且看皇上怎么处置。他看着杨显,见他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沉思片刻,说道:“如果熟地开放粮仓,运过去要多久?”
“回陛下,熟地离瀛县路途较远,又不通水路,即使日夜兼程,也要二十天。”
“依辅相看来此事该如何计较?”
“熟地粮仓是远水不解近渴,而瀛县离都城较近,莫若用国库银两购置商家米粮,既能及时解救灾民于水火,也免去运粮的车途劳顿及人力耗损”
“朕登基之后便减免税负,如今熟地粮食益足,而国库存银并不多,此事辅相是知道的。若调动国库银两,万一西雄国又来犯我边境,军费将从何出?”
陈世海沉默片刻,虽无反驳的道理,心中却实属不甘。“陛下所言甚是,臣等这就安排熟地开仓放粮之事。只是民不可一日无粮,臣等得,灾民等不得啊!”言辞恳切,若出肺腑。
“先从国库取出二十万粮白银,购粮施粥,以安民心。”
“陛下英明!国家万民幸甚!”陈世海终于觉得舒心了,连开始很看不惯的青萍也没那么碍眼了,不过一个戏子,何必计较,他想。
皇上可没有辅相那么舒心。他无声地挥挥手,示意他退去。陈世海走了。胸膛依旧笔挺,只是步履不复泰山巍峨,而似轻舟杨帆。
“何以陛下如此忧心忡忡!”他看着杨显,颇为不解。见杨显抬头看着自己,向他招手“逸儿,过来!”声音有些疲倦,也有些温柔。他让他坐在身边,就那样看着他,眼光转深。“我不懂。”青萍说。
“不懂也好啊,懂了就更累了。你真当陈世海是勤勤勉勉为国事操劳,他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他看着青萍依旧迷惑的眼神,又说“历来国库拨下的银两,最终用来做事的最多也就只有五成。”青萍了然。见杨显疲惫,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做。杨显只是静坐着,他也只只是静坐相陪。便连这种静默的温柔也没持续多久。王公公进来传话,太后召见青萍。
这青萍略吃一惊,想着太后素日一心向佛,不问世事的,不知何故召见自己,着实迷惑。开口问身边的公公,只听他说“这个老奴不知,公子还是随我去吧!”青萍心知打听不出什么,不过初见时太后对自己便颇有成见,还要谨慎应付才好。进了丹玉宫,青萍对太后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礼。良久,方听得一声“平身”。青萍虽得赦免,依然低头侍立,并不开言。“哀家听说皇上御体不适,近来都是你侍奉身边,他今日可好些了?”语气平和,并不见责备。但青萍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回太后,已经大好了。”他只沉稳作答,并不多言。
“皇上一向身子好,何以无端就病了?莫不是你半夜教皇上唱戏,更深露重的感了风寒”青萍知太后所指乃中秋之事,即刻双颊便红到耳根。赶紧跪下请罪“因草民之故让皇上惹病,草民深感愧疚,望太后责罚!”
太后见他满面羞愧,双眼泫然欲涕,不似惺惺作态。心中便略有松动。其实皇上的行止,又岂是他人能干涉的。在宫中这么多年,她依然不懂政事,却深知红颜祸水之说实属荒唐。先帝身边不是那么多宠妃来来去去,花开花落、草枯草荣,岂为一人之力所左右?近来她已经很少回忆往事了,或者是向佛的缘故,于世事越发看得开,便少了怨责与计较。“终究,这后宫也太冷清了,连个孩子都没有。”良久,她叹道。
这话青萍当然懂。本以为太后在想怎样惩罚自己,此时此刻听到如此一句话,太后明显感触多于责备,他抬头看一眼太后,那个人坐在椅子上,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向门外,没有悲喜。他不知道她是否仍在回忆,或者想起当年自己意外生下了皇子,有没有欣喜?还是觉得沉重,甚至会很害怕吧?在宫中各种势力日日争斗不息的那段热闹非凡的时光里,她是如何把他养大的,简直是个奇迹。相比于那时,现在的后宫的确太寂静了,沉寂地不正常。他突然就觉得这宫苑里太冷了,也太空洞。仿佛偌大的房子除了几件家具,竟全部交于了尘埃来布置。原来是少了几声稚嫩的童音,少了一些稚子的身影。“草民深知,皇上子嗣繁昌不仅关乎个人命运,也是国家社稷大事,便是对于后宫嫔妃也是一个依靠,免却终日凄凄惶惶。”这一句话正触动太后心里。太后不免又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孩子倒有些见识。又见他接着说道“草民不敢耽误,时常也想劝着皇上。但日日所见皇上政事繁忙,身心俱疲,实不忍再言。”
“皇上十四岁登基,国家大事全靠他一人拿主意,也难为他了。哀家以为后宫里皇后嫔妃个个样貌脾性都十分出色,略可宽慰,却见他仍是时常一人,哀家心里也不忍。”
“皇上也时刻惦念着太后您呢,今日若不是宣见大臣耽误了时间,早也就过来请安了。”
“皇上政事繁忙,哀家这里又没什么事,不来也可。唯独延续龙脉之事,你定要劝着些。”
“太后嘱托,草民当尽心去做。以后太后有何事需要效劳尽管吩咐!草民若能为皇上略尽孝意,心中自无限欣慰,也不负太后宽厚仁慈之心!”
青萍告退。明心为太后斟了一杯茶。“太后就这样放他走了,媚妃再来可如何说于她。”太后并未接茶,抬了抬手示意放那。“无碍,就说哀家已经劝过皇上了。”
青萍一路返回,路面尽是金黄的树叶,桃心形锯齿花边的杨树叶,手掌状裂片三角形的梧桐叶,扇形的银杏叶,凌乱地萎顿于地,更有些已经干枯,踩上去悉悉索索的有种破碎的声音。太阳已经西斜,红通通的映在西天,没有了强烈的光芒,像是缝上去的红布一样。倒是圆的很。该如何说于他呢。青萍只管心事重重的走着,到了何处也没留意,一眼看见路北右手边有一扇小门,枣红色的木门虚掩着,也听不到门内有人声。他轻轻一推,门开了,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重新把门掩了。走进去见得西边几间厢房,应是宫女太监的住处。房门关着,仍是无人。青萍便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空置的宫苑吗?青萍边走边寻思,一抬头看到东边正殿前两颗花树,花色不同,一棵粉红娇艳,一棵雪白洁净,那花朵在枝头开得那么繁华,又开于万物飘零满眼萧瑟的秋季,越发美丽,给人一种深深的感动。青萍认识的,这花是木芙蓉。走近树下抬头看,枝叶舒展,花朵艳艳地开了半边天。低头时,见脚边有几朵刚落下的,还很新鲜,颜色未退水分未减,似是还带着生命,如活着一般。也只有这种花,并不似其他一样恋着枝头,以至于花朵分裂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下,飞落之时还带着对树的呼唤,独有她竟那么决断,整朵花整朵花地坠落,也不遗憾,也不牵绊。
青萍正自感慨,忽听得清伶伶的一阵声音从殿内传来。恰巧此时又一朵芙蓉花坠落,落在了殿宇的茜纱窗下。不知是花被声音惊落,还是声音为落花送行。接下来又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清脆悦耳,叮叮铃铃很有规律,虽声不成调,却比音乐还好听。只有玉,才能有如此清音。或是有人覆一只玉碗,半碗清水,执玉筹而击?青萍如此猜测,便情不自禁走至窗前,向殿内望时,不觉愣了:芙蓉帐悬于床前,纱幔如霞似烟,流苏垂连,地面明净如镜,四壁洁白兰香。殿内一女子正舒袖轻舞,但见她未着鞋袜,双脚白皙软绵,滑如凝脂、柔若无骨,一起一落间踏在地板上轻盈伶俐、柔软无声,□□的脚腕秀巧丰盈,在素雪绢丝裙里移步婉转。而短襦之外仅轻披一层紫绡纱衣,纱衣轻薄飘逸,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去。那丰腴细腻的双肩,在纱衣下若隐若现,隐隐约约引人无限遐想,便有一种欲罢不能的风情。一段皓腕左右轻转,将一块玉环随手掷下,那片玉不偏不倚正落在地面摆放的桃花形彩绘白色瓷碟里,叮铃又一声,昆山玉碎的声音,那么动听,瓷碟里美玉碎了一片。那女子轻移舞步,又抛掷了一个玉佩,动作闲逸雅致中又有一分漫不经心,却浑然天成,仙姿蹁跹,妙不可言。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人唇角轻扬,妩媚研丽,眸中流动着璀璨绚丽的光芒。青萍愣了半晌仍不敢相信,那是皇后,是素日端庄典雅的陈皇后。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样一幅轻娴的样子,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轻换舞步。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说不出的舒展自适,美得让人陶醉,而她犹不自知。
舞的人在殿内沉醉,看的人在窗外也痴了。直到殿内的人把玉摔完了,柔软又疲倦得躺进芙蓉帐里,青萍方惊回,但那人身影仍在心中起舞,一时神魂难安。青萍转身缓缓走着,也不辨路,一时听到两个女子说笑的声音,抬头看时却并不识。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子原是皇后身边的墨荷、素菊,两人如何不识得青萍,也自吃惊,争相问道“不知青萍公子何以在此”“两位姐姐,我原是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还劳烦告知回修心殿的路!”两人听后都嗤嗤笑了,引为趣事。
待青萍回到修心殿,天色已晚。殿内烛火通明,杨显见他回,急切地问“究竟何事,怎么去了那么久?”“没什么事,不过询问皇上病情。”杨显也不再问,吩咐人传膳。之后杨显照例批阅奏章,只是今天并无心思。见青萍也是心不在焉的,问之又不说。便寻思着如何引他开口。“逸儿,过来!”青萍依言走近。冷不防杨显站起身在他眉心印了一吻,青萍痴痴的,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杨显本想逗他的,看着眼前之人脸红心跳、局促不安的样子最有趣了。不过这一次有点例外,他的逸儿没有惊慌失措,微愣片刻后倒是突然温柔又热切地抱住了他,事出突然,倒让他脸红心跳、局促不安了。
“怎么了逸儿!出什么事了”青萍良久不言,只喊了他一声大王,语气有些柔婉,很是动人。杨显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一直以来克制着的内心似是再也克制不住,那种对他的渴望,像一袭甜香般迷住了他,情不自禁地亲吻,情不自禁地深拥,情不自禁地交缠。压抑的热望与释放的快感,急切的渴求与深长的满足,翻云覆雨的肆意与缠绵旖旎的温存。第一次,融为一体仿佛一个人的两个人。
青萍没有对他讲自己和太后的谈话,他只是讲了迷路时看到的。陈蕙兰,她是后宫之首,是三千佳丽的代表,是后宫粉黛的象征,是无数妃嫔的缩影。她亦是太后命运的一种可能。杨显听后沉默片刻“你果然看到皇后在摔玉?”
“她似乎很喜欢,也很开心。”
杨显想着皇后入宫那么久,这一点自己竟不知,终究是冷落了她。“大王不喜欢孩子吗?”听到青萍如此一问,让他始料不及。“小孩那么天真纯洁,尤其无忧无虑的神态,最惹人喜爱!如果又是像皇后一样美丽娴雅的母亲带着,那种情景想想都让人温暖。”杨显心里有些生气,但因着不久之前的亲昵,现在还很温柔,他用食指抵住了青萍的双唇“不要说了。”
青萍移开头,闲闲一笑“难道大王不觉得吗”
两个人互相凝视。青萍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抑郁,不过他不会为此妥协。毫无预兆的,杨显趴在青萍颈边咬了一口。很疼,他不做声。“可恶,今晚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吧?”杨显问。他眼睛还看着刚才自己咬过的地方,其实没有牙印,只是一块绯红,像女人唇上的胭脂。
青萍有一种得胜的快意,他心情变得很好。烛火旺盛,红烛快要燃尽了,烛心很长,他想起身剪一下,又累累的,腿脚都不想动。身边杨显的气息变得很均匀,几近入梦。烛火还在跳跃,黑暗中的火焰像雨中的花一样鲜艳。是一席红衣。热烈。是那双红唇。没有声音。火焰周边有蓝色光影,像那双眼,目光交汇,她看到了他。她转身走了。只剩下那片蓝色花海。那花海在风中摇晃,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是烛影摇曳。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