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五章 岁月无痕(1 / 1)
九月底
“云光,鲫鱼粥来了。”莘北辰坐在榻边,将云光从榻上扶起抱在怀中。
云光迷迷糊糊睁开眼,笑道:“我怎么又睡着了,我那本书还没看完呢!”
云光所躺的卧榻就在窗边,她一睁眼便能看见窗外绿意盎然,坐起身时问道:“那本书呢?”她说着,喝下他喂来的鲫鱼粥。
莘北辰吹了吹勺子里的粥,回道:“待会我去取。”
云光却摇了摇头,随后开口唤他:“北辰。”她从未这样唤过他,总觉得太过亲昵,而方才开口之前根本不能有任何酝酿,否则就唤不出口。
听她如此唤自己,莘北辰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答应:“恩!”
她喝下他喂来的粥,慢慢咀嚼后咽下,才语声平静道:“虽然你们都不在我面前提起,但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对不对?”
莘北辰端着菜粥的手一顿,随后放在旁边的托盘里,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有一种温度将云光包裹,她听见头顶的声音轻柔决绝:“到那时我去陪你,好不好?”
云光的脑子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身子也在他怀中慢慢变得僵硬,整个脑袋都搭在他肩膀上,有温热的东西从眼眶中流出来。
她缩了缩脖子,整个脸埋在他怀中,许久才抬头看着他,面上已换上一脸的认真,眼眶泛红,嗓音沙哑的说:“北辰哥哥,我从来都明白,在这个世间总有那么一些喜欢却不可强求的东西,即使得不到那个东西我会难过伤心,可是除了忍耐却别无他法,这些我都知道。”眼神中有一点暗淡又光亮像是灰白的光彩:“生活这么有意思不过就是它五味杂陈,悲喜交织,如果时时都感到快乐,那么这快乐也没什么不同,所以北辰哥哥如果命运弄人,真要让我们分离,你能不能即使不那么快乐,也可以留在世间让我等待?”
莘北辰身子一震,原本抚着云光身后秀发的手也已顿住,嗅着她发间流出的安息香,许久才轻声道:“云光,如果你能努力活着,我是不是就不用回答你这样强人所难的问题?”
话题太过沉重,云光一时无言,却又不想这样沉默,一脸认真的怪罪道:“都是你不好,让我突然就有些难过,回去时我要骑马,还要坐船。”她说话时语气有些无力,已然听不出什么愤然来。
似想起什么旁的事,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望着窗外那一片绿意盎然,未等他回答,想了想才又想起已许久未曾见到樂云,便又问道:“从我醒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樂云那个臭小子居然没看过我一次,要是到了八月底他还不来看我,我就要让他请我们去福满楼吃鲍鱼粥,你说好不好?”
莘北辰一边喂她粥吃,一边回道:“好。”
“鲍鱼粥没有,不过血燕倒是有一碗,我这就代那个臭小子来向姑娘赔礼道歉。”正所谓未见其人,已闻其声,说的就是樂千寻这种大嗓门。
云光一脸不屑的撇撇嘴,嫌弃道:“一碗粥就能收买我,你当我没吃过粥啊!”
樂千寻伸出手来比了个五,商量道:“燕窝,鲍鱼各五碗,怎么样?”
云光喝下莘北辰喂来的粥,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道:“那倒勉勉强强了。”
“美得你!还五碗呢!你现在除了这个鲫鱼粥,就只能吃菜粥,别说是鲍鱼就连虾仁也别想。”樂千寻说着在榻旁矮凳上坐下,给她把脉。
云光仍旧喝粥,说道:“不给我吃,我还不稀罕呢!不过你都说了我可记得,等我好了,就要你请我吃美味佳肴。”说着说着她就闭了眼,莘北辰笑容僵在面上。
樂千寻看着昏睡的云光,再看了看神情黯然的莘北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道:“父亲那里还是没有琉风叔叔的消息,不过哥哥来信说梦之花的事有着落了。”
许久也没得到回应,樂千寻抬眼看着眼前这个青年,这个神情黯然连带着他周围也回荡着孤寂的青年,看着他,她已不太能想得起那个让列国国君赞不绝口的不败战神,那个百姓口耳相传救众人于水火的将军,那个众人心目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会是面前这个让人只是看着便觉难过的青年。
在樂千寻认识莘北辰这半年多光景里,她似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从前她甚至以为这位恒王殿下不会有大悲大喜,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过分高兴或伤感,可是他如今一言不发的就那么抱着云光,却让她看了也觉得难过。
樂千寻眼中的青年神情恍惚,只望着窗外天幕,久久未曾言语。
十月,黎楚两国交战已两月有余,两国交战之初,黎国本因他们国君决策失误,直接导致从宛阳城开始的几座城池接连被攻占,这让黎国百姓一时忧心忡忡,只觉他们国君终究太过年轻,容易意气用事,却在十月初十这一天,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从前线传来,说是楚国国都豫城在一夜之间被黎国士兵毫无征兆的攻破,而带领黎国士兵的首领竟然就是那位不被看好的黎国国君,而与此同时被楚国攻占那几座城市中的百姓,也在那一夜有组织的开始反攻,打了楚国士兵一个措手不及。
而更让人意外的却是原本与黎国闹得不愉快的燕国不仅没有趁火打劫,而且还在关键时刻出手给了楚国重重一击。
三日后,黎楚两国这一场持续两月多的战役,最终在黎国国君的指挥下完胜。而这一场战役也是列国自立为王几百年来第一次出现国都被攻占的结果。此一役注定了会是流传千古的著名战役,如此一来连带着那位黎国早先名不见经传的国君也名声大噪。
云梦山上雪花纷纷飘落,伊兰歆将自己整个裹近那件红色披风里等着樂云从崖下上来,她一动不动,不多久身上已覆上一层雪色,直到面前开始模糊,原来竟是些调皮的雪花落上了她眼睫。
两月光景梦之花已开出一朵洁白似雪的花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再日日拿着手给它们吸血,只需每日放出些血来灌入那花骨朵中。
樂云回来时玄色披风上已结上一层薄冰,她上前为他拂过披风上冰块,而他则伸手为她拭去发丝上雪沫。
她笑着递给他一根木棍说道:“我们回去吧!”
樂云点了点头,拄着棍子往林中走去,却突然一把拉过她在身旁,说道:“地上全是雪,你还是挨着我走,免得摔了。”
伊兰歆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路面,走在他身旁,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四周寒气太重,可是挨着他却真会暖和很多。
树林之中依旧毒气流动,洁白的冰雪铺在林木间却显得妖异,他们就这么相携走过一路雪天,走过遍地毒气,任由越发大的雪花散落在他们周遭。
树屋中,樂云将一双冻得似冰坨子的手放在炉子旁取暖。
伊兰歆则取出温好的秋露霜白酒递给他,将墙边一口砂锅放在炉子上。
炉火在屋内升起一股暖意,身上原本带着寒意的湿气已褪尽,两人围炉而坐静默良久,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樂云饮下一口酒,抬头便见伊兰歆坐在对面正望着他,还记得初见她时,那时她眼眸中虽透着疲惫,可面色红润看着很是健康,可如今她越发瘦了下来,面色也白得厉害,他不用瞧也知是因为她每日放出血来灌溉那梦之花的缘故。
“我知道我长得还不错,可你也不用这么盯着我瞧吧!”她说着起身将砂锅里鸡汤倒在一个果蔬花纹的碗里递给他:“趁热喝了吧!”
因为樂云调制出的散毒膏,山下的人只要身手足够好,能够避开野兽攻击,上山来已不是那么难的事情,所以他们在山上所用物质樂先生隔些日子便回让人送来,可是终归上山来一趟太过不易,需要节约度日。
樂云接过鸡汤起身拿出个同色花纹的碗来将鸡汤一分为二,递给她一碗说道:“分享一下吧!”
她推了推他手,然后起身给炉中加炭,背对着他说:“在崖下吹风太冷了,这是给你暖胃的,快喝了。”
樂云跟着她起身,执着于将鸡汤端给她,说道:“难道你在上面等我就不冷了。”见她无动于衷,只执着于给炉子加炭,又道:“兰歆,你换在我这个位置来想一想,如果我这样你会怎么做。”
伊兰歆被他说得无语,只得接过碗来慢慢喝了一口。
“相处这么久我们至少也算是同患难的朋友?”樂云看着伊兰歆这样说。
“恩!”
“朋友之间应该彼此分享,在苦难时互相扶持,而不是这样一味迁就对方。毕竟只要是个人,他的忍耐就是有限的,一味的迁就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过,让另一个人越来越肆无忌惮,谁也没有错,可总有一天会爆发。”他说着看了看伊兰歆,才又道:“忍本身就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感受,另一个人习惯了你的忍让除了得寸进尺,他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所以我们既然是朋友就应该在让自己处于舒服的状态下彼此尊重,而不是一味忍耐,或则一味迁就。我的话你能明白吗?”
伊兰歆坐在原地静默良久,许久才点了点头,赞同道:“你如此说我倒是想起我表哥表嫂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原来也不是那么好。”她如此说倒是没反应过来,她竟将自己与樂云同表哥表嫂做了比较,这意味着什么。
樂云透过跳动的火苗看向伊兰歆,顺着她的话问:“那他们谁愿打,谁愿挨?”
“当然是我表哥愿挨了,我表嫂可是我表哥当年好容易才娶来的媳妇呢!”
“那你表哥倒是很有福气,能娶到他心心念念之人。”
能从一碗鸡汤聊到夫妻相处之道上,伊兰歆只觉有些好笑,在她意识中以及旁人言谈中樂云就是个生活在世外桃源不染俗世尘埃之人,而他如今就坐在她对面同她谈论这些烟火味十足的事。
“是啊!表哥他却是过得很好。”她说着,却疑惑道:“总觉得你该过着梅妻鹤子那样的生活,竟也会觉得我表哥很有福气。”
樂云放下空碗看着她,语声带笑说:“你是说我应该打光棍?”
“……”
“虽然我还有个妹子,可她喜欢上一个人,大概还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出来。”
“什么?”
“所以我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在我一个人头上了。”
“呃!可是听人说你到了这个年纪也还未成亲。”
“是啊!我一把年却还没成亲,想要找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确实有点难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成亲?”
“呃!喜欢你的姑娘,年轻漂亮的,才华横溢的,其实都挺多的,所以她们经常说起你来,也就知道一点。”
“哦!那你认识的姑娘也挺多的。”
樂云说着话,突然转移了话题说道:“要不了几日,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待在这个鬼地方久了我都快以为大千世界的林子都是这么个鬼样子。”
伊兰歆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然后坐回他对面笑道:“恩!终于可以回去了,这山上也太冷了。”
“也不知道云光如今怎么样了?”
伊兰歆取酒的动作一顿,只觉热气冒出来那样的热度能将人灼伤,从嘴角扯出个笑来:“樂先生不是来信说一切还好么。”她说着低了头,只假装去看那火苗。
“也对,只要云光她没事就好了。”
“恩!”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日匆匆逝去,日日亦如流水,过去的每一时,每一刻再也回不来握不住,而一个秋季不过转眼便成为过去,云光躺在塌上一如那时一般嘴角含着笑,似乎还是喝下他喂那勺粥时的心情,而莘北辰则坐在她旁边看那本被翻得起卷的《浮游记》。
习大夫曾说云光有可能会一睡不起,最开始便是昏睡时日越来越久,而至上一次吃粥后,云光已昏睡一月。
其实事态如此,已然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好在习大夫与樂先生均为医术高绝之人,思来想去好些日子,终于商量出个药方来,恰好药方上那些稀有品种在皇宫以及药离山能找得到,才将云光险些一命呜呼的结局给翻转。
云光再次醒来是在十日后,彼时已到十一月中旬。
冬日清晨,阳光从云层后挣脱,洒下一片暖融融的金光。
虽是冬日,院子四周依旧绿意盎然,宛如春日,那金灿灿的光辉洒在绿色植物上,整个院子也变得绿意融融。
廊下摆了张美人榻,三面都摆放了一水儿雪玲花图样的屏风,前面正中草地上挂了蝉翼纱,榻前五步远花架上雪玲花在寒风中傲然绽放,煜煜晨光下带出些孤傲,莘北辰将云光抱着就那么坐在榻上,语声寻常的同她说:“这一次你睡了好久。”
云光望着晨光下开的正好的雪玲花嘴角含笑,嗓音因许久未曾说话已有些沙哑,同他说:“是啊!这一觉把我们的生辰都睡过了。”
“云光,这一次陪我久一点好不好。”他说着为她拢了拢披风。
“恩!不过怎么每次醒来都瞧不见樂云,从前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洛邑不会回药离山庄的。”
“或许是有事耽搁了吧!”他回答时神情自若,说着还冲她笑了笑。
“或许吧!”她突然唤道:“北辰哥哥。”
“恩!”
“如果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对你好的姑娘,那个姑娘或许就是……。”
莘北辰直接打断她后面的话:“云光,不要说了。”语声坚定道:“不会有什么如果的。”
她却固执的拉过他的手,笑道:“我没有力气了,你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回握着她冰冷手指不再言语。
她从他怀里稍稍退出一些同他对视,语气是寻常难得一见的郑重,她说:“这一辈子不能陪你太久,别说你,就连我心中也有些怨怪老天他不公平,可是无论我们怎么想,时间已经不多了,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完。”她说着语声哽咽,顿了顿才续道:“都说人死了就要喝下一碗孟婆汤,忘掉这一辈子自己是谁,待投生到来世就会是不同的人生,虽然我去的这样早,可是我会在三生石旁等着你,听说三生石上有很多故事,所以我等你的时候就不会无聊,”她要说的还有很多,想了想才又道:“我生来就注定了活不长久,其实这一天到来也不过早晚,所以你的有缘人说不定还未出现,只是如果以后你有喜欢的人了,不用告诉我,也不要将她带来给我看,因为我势必会觉得她不是那么适合你。”她已然有些意识不清醒,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
他望着她的眼眸,终究再装不出淡然,眸中蓄着哀伤,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语声却极清的同她说:“不会再有旁人了,所以要么你再努力陪我久一点,要么就看着我孤老一生吧!”
他仿佛是笑了笑,同她说:“他们都说你长得很好,性情也好,就连陛下也曾说你性情洒脱在这些侯门千金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可是云光你知道吗?因为是你,我才觉得那些是好的,旁人再好也不是你。”
他更紧的搂她在怀中:“我从来都知道生死由天,我主宰不了生命,救不了你,同样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心,它要喜欢你一辈子,我除了听从,旁的什么也做不了。”顿了顿,才说:“所以云光,如果你不能陪我再久一点,那就这样吧!”
冰雪下盛放的雪玲花,在愈发耀眼的光亮中几近透明,云光躺在莘北辰怀中,笑道:“那就这样吧!北辰哥哥。”
“云光。”他在她耳畔轻言:“云光,不要再睡了,你说这一次会陪我久一点的。”
可是怀中人儿却自顾自闭了眼眸,莘北辰保持着那个动作呆坐良久,即便樂千寻出现他也未曾有何反应。
可是樂千寻却分明看见了他眼角那一滴晶莹。
“还是抱她回去吧!她身子如今受不得这般折腾。”
莘北辰听着点了点头,抱着云光往屋子里走去,感觉到樂千寻跟了近来,他问道:“千寻姑娘有没有发觉,云光她越来越贪睡了。”
樂千寻身子微微一顿,然后轻轻走进,看了看云光她依旧面容带笑,许久才道:“是啊,她真是越来越贪睡了。”她说着,却递给莘北辰一张信笺,说道:“哥哥来信说他很快就能赶回来,所以殿下不要太担心了,云光她会好起来的。”
莘北辰看了信中内容,眉间全是笑意,坐在榻边同云光说:“听到了吗?樂云他终于要回来了。”
如此情况下,樂千寻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退出了屋子。
十一月底,国君凯旋,黎国都城洛邑百姓夹道欢迎,而起先传言将他们国君气的吐血的恒亲王,为了以示对国君尊重带领满朝文武百官出城百里相迎,在此百姓皆可作证恒亲王在迎接他们的陛下时无一不恭,无一不敬,先前传的沸沸扬扬的君臣不和这一传闻至此不攻自破。
三日后,伊家父子以私通敌国为由被判斩立决,而才被送进宫封为贵妃的伊家小姐也在次日被打入冷宫,没几日就有消息传出说是伊小姐自缢身亡。而六年前在殷副将帐篷中找到与羯于私通的信件,也被查出是伊侯府当年送进宫中的书童,如今的吏部尚书,前段时间死在凌家小妾手里的尹之涣所为。
只是正所谓人生处处有惊喜,就在殷副将带着通敌叛国这顶帽子六年,终于被证明清白之时,殷家那位逃过满门抄斩这一命运的殷小姐,却因被人亲眼瞧见杀了楚国三皇子,有意挑起黎楚两国战争而被全国通缉。
十一月的洛邑已是日日冷空气缠绵,不过难得的灿烂阳光也终于在大事尘埃落定之时露了回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