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我明白告诉你,我不是!”
玉爱玩味地笑笑,说:“那就算我看走了眼?”
“什么叫算啊?不是就不是!”白香衣嘀咕着从炕上下来,打开柜子,从柜子最底层拿出一个小皮箱来,从里面抽出二十张面额五千的纸币,想了想,她又捏出了一枚赤金镏子,一并递给了玉爱。玉爱也不谦让,接了过去,数也不数,就把钱卷成一卷,赤金镏子也一并卷进了钱里,弯腰塞进了袜子筒里。
“这下俺有救命钱了。妹妹,这份情俺一辈子也忘不了,等有机会再报吧。”玉爱千恩万谢。
白香衣淡淡地说:“我不指望你还什么,只求你别乱说话。我真不是的。”
“不是,真不是!”玉爱讪笑着说,有点儿心照不宣的味道。村里人眼窝子浅,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玉爱在窑子里滚爬了半辈子,人老珠黄的时候,还教导过几个小黄花闺女儿,她从白香衣的一举一动里,很容易就能捕捉到那门里的滋味。玉爱拿到了钱,不肯多留,告辞走了。
白香衣拼命挤出一点笑容,说了声再见,送走了玉爱,心被不安紧紧攫住,一种冷从心底里望外面蔓延,却是热炕头温暖不了的。
再也提不起看书的兴致,白香衣的脑袋在枕头上一歪,迷迷糊糊看见玉爱影影绰绰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穿过青纱帐,走过大豆田,前面突兀出一座花团锦簇的楼房来。玉爱走到楼门口就不走了,翘起二郎腿坐下,乜斜着眼,伸出兰花指夹一根烟卷,微撅着猩红的嘴往外吐烟圈。白香衣一个人径直上楼,在临窗的地方坐下。忽而,她听见楼下一片嘈杂,玉爱大声吆喝:“最红的最美的香衣姑娘,一万元一位。”
香衣望下去,楼下凭空跑来了一大群男人,手中挥舞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拥挤着,忽然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她,那一张张的面孔,竟是孔家屋子的男人们,有高原,有宝橱,还有村长,老的少的,都用同一种古怪的眼神盯住她,仿佛她没穿衣服。
白香衣慌忙关了窗户。有人上楼了,白香衣看见孔宝柜提着一把大冒热气的大水壶,陪着笑脸殷勤地问:“香衣姑娘,要热水吗?”
“不要,不要。”白香衣烦躁地说着,就去关门,然而她怎么也关不严,从门缝里,她看见许多张脸挤压着,扭曲着,对着她色迷迷地狞笑。
“开门,开门。俺付过钱了,让俺睡,让俺睡!”他们乱七八糟地嚷着,把门推得摇摇欲坠。
白香衣一下子惊醒了,身上出了一身透汗,恍惚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不多时候,她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一个人走在一条羊肠小路上,总也走不到尽头。
晌午,孔宝柜和高原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高原手里提着两瓶酒,宝柜拿着一包油浸浸的花生米。
白香衣看到高原忙下了炕,笑脸迎着,有些紧张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你爸吗?”
“不是。”高原泄气地说,“都四五回这样的事了,我看没希望了。”
“迟早会找到的,只要你呆在这里别乱跑,你爸总会找到这里的。怕就怕你找你爸,你爸找你,都动起来,就容易错过了。你和你哥先坐着,我给你们弄下酒菜。”白香衣安慰着高原,言语里却掩饰不住的快活。
洗了个萝卜,用擦床子擦出半盆子萝卜丝,拌上一碗金贵的白面,生起火,淋锅里些油,煎了萝卜丸子,然后舀上水,炖好了,盛了一碗,端上桌去。
高原和孔宝柜早已就着花生米,推杯换盏了。高原笑道:“白老师,老来给你添麻烦。一块来坐吧。”
“不麻烦,你们喝你们的。”白香衣盛半碗萝卜丸子,坐在炕沿上吃了。
煎萝卜丸子的油香飘了半个村子,陆续有男人提着一瓶酒循着香味过来。这场酒一直喝到晚饭时候才散,整个下午,宝柜家里人来人往,找酒喝的男人,跟着来寻找自家男人的女人,男人们吆三喝六地猜拳,女人们叽叽嘎嘎地说闲话。白香衣依稀记得梦境里有过这些男人的面孔,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陪着女人们说笑。
宝橱早醉成了一滩烂泥,横在炕上打呼噜。
高原喝酒鬼得很,喝了一个下午,居然没有醉,只是多少带了些酒色,一张脸白里透红,兴致勃勃地谈论这次进城的见闻。他说城里扫大街的换成了清一色的女人,把大街扫得跟镜子似的。
孔树林家的惊叫:“城里的男人死绝了?凭啥只让女人们扫大街?”
高原卖关子说:“那些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你倒说说看,还能跑出仨腿的来不成?”不止孔树林家的被吊起了胃口,其他人也盯着高原的脸,急等下文。
“那是政府把城里明的暗的妓女都挖了出来,要把她们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孔树林家的撇着嘴说:“俺当啥人呢,原来是那些脏货,别说扫大街,就是让她们掏大粪也活该!”
白香衣的脸色变了变,忽然觉得这屋里的空气被抽空了,无法呼吸,就假意方便,走了出去,使劲吸了几口冷气才觉得好些。
傍晚,男人们有的被女人押着走了,有的趔趄着脚步自己回家了,高原把钥匙悄悄丢在桌子底下,和他们一块告辞走出了孔宝柜家。
等人们都走了,白香衣散了架,一动都不想动。听着孔宝柜时断时续的呼噜,她恨不得踹他几脚。玉爱就像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忽然飘来的乌云,把她心中的那片亮堂堂的光影吞噬了;高原的话则像弓弦的响声,而她就是那只惊弓的雁。
有人拍门,白香衣挣扎起来,走到天井里问:“谁?”
“是我,白老师,我落你家东西了。”是高原的声音。
白香衣开了门,高原似乎不好意思地说:“回到学校,开门却找不到钥匙,我想可能落你家了。”
高原在前,白香衣在他后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忽然有种冲动,想抱住他,那个年轻的怀抱,一定是炙热而有力的,既可以驱散冷,又可以分担恐惧的重量。但是她没有,只是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掩上院门,进了屋。
点上油灯,在昏黄的灯影里,高原煞有介事地东翻西找,白香衣也帮着寻找。最后,还是白香衣从桌子下面发现了钥匙。
高原接过了钥匙,反而坐了下来,和白香衣搭讪说:“姐姐,我借给你的书看了吧?”
“看了一点。”
“有啥感想没有?”
“没什么,就解闷儿。”
“看完了,我那儿还有。”
“知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白香衣盼着高原快走,心里又舍不得他走,希望他赖皮一点,主动一点。
高原不情愿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副绒线手套,放在桌子上。“我给你买了副手套,不知合不合适?”
白香衣正了一下身子,有些冷淡地说:“谢谢你记着。”
高原向白香衣走近了几步,局促地说:“想跟你商量件事。”
“你说。”白香衣警觉起来,全身上下都期待着,又戒备着。
“算了,不说了。”高原吭哧了半天,泄气地说了一句,拔腿就走。
白香衣看着高原的背影,那种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又涌上心头,但她忍住了,失落地关上院门。回屋的时候,她蓦然想起了玉爱和政府改造妓女的举措,连打了两个寒颤。
玉爱现了一下身,又销声匿迹了。但是她的身影却一直盘旋在白香衣的心头,挥之不去,就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大板斧,悬在头顶,让白香衣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第一章 宝石蓝 雪花白 麦子黄 07 伤冬
高原买的手套很合适,也很暖和。白香衣因为珍惜,又怕长了高原的脸,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戴上,两只手上仿佛燃起两团炽热的火苗,温暖着她的手,也温暖着她的心。白香衣的手脚都冻伤了,红肿得像胡萝卜,冷了疼得钻心,热了痒得钻心。
玉翠告诉白香衣拿茄子棵熬水,泡手泡脚,可以治冻疮。中午出门的时候,白香衣嘱咐孔宝柜到地里找点儿茄子棵。傍晚回到家,看见孔宝柜趴在桌子上守着酒瓶子打瞌睡,就摇醒他,问他把茄子棵放哪儿了。
听到白香衣问,孔宝柜的酒醒了大半,支支吾吾了半天,白香衣才弄明白他没有去,不由得动了气,一抬手掀了饭桌子。“喝,就知道喝。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过日子?”
孔宝柜并不是存心不去,只是天太冷,他想在出门前喝口酒暖暖身子,谁知喝一口觉得不过瘾,就再喝一口,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就醉了,心跑出门找茄子棵,人却睡倒在桌子上。
孔宝柜自知理亏,见白香衣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毛毛的,忙陪着笑脸说:“香衣姑娘,香衣,好人,俺现在就去。”
“不许你去,现在已经晚了,你找回来,我也不用!”白香衣憋屈了小半年,就像一只气球充足了气,一旦戳上一个孔,哪有气不撒完就罢休的道理?于是,白香衣从南方数落到北方,从酒瓶子说落到麦子,从她每天的辛苦数落到他的游手好闲,就差说出后悔嫁给他的话了。
孔宝柜听着刺耳,却不好反驳,白香衣说的都是实情,没有冤枉他的地方,只得一声不吭,由着白香衣数落。
白香衣越说越气,一怒之下,从箱子后面扒拉出一瓶酒,扔到了天井里,当啷一声,碎了。她早发现孔宝柜爱把酒藏在那儿,一直装聋作哑,没想到今天成了她现成的撒气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