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原的人文与恋歌(37(1 / 1)
至于野牦牛,我在杂多草原的那些日子里从来没有接近过,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野牦牛是动物中定力最好的,它会连续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地看着你,直到你离开它的视线,它才会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你也看不见它的地方去。
听我的朋友那日达娃说,野牦牛对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戒备,胆子特别小,猜忌心很重,有点神经质,见人总是远远地躲开,一旦发现有人在偷偷摸摸地向它靠近,它马上就会变得神经过敏,先发制人地扑过来以角相顶。
这种扑顶多数情况下是由于害怕和紧张,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试探对方的力量,而不是出于强悍和凶暴。
野牦牛的本性是善良温顺的,从来不会毫无因由地主动进攻人类,它的勇敢和猛恶往往是在受到惊吓或者被人类打伤之后。
杂多草原上曾有过一头见人就扑就顶的野牦牛,人们害怕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
“容杂木知”,意思是
“忿怒的野牦牛”。后来它突然死在了离县城很近的草原上,人们才发现它的脖子上和屁股上各有一个枪眼,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打进去的。
在1977年的杂多草原,藏羚羊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安静、最密集的动物,藏野驴是我见过的最健美、最优雅、最好动的动物,野牦牛是我见过的最庞大、最多疑、最怕人的动物。
它们构成了澜沧江源头童话的一部分,它们是那个时候神秘的牧区、美丽的草原、苍茫的山群带给我的真正的感动。
对我来说真正的感动还有冬天,当大雪覆盖了枯草,饥饿的阴云笼罩荒原的时候,藏羚羊和藏野驴甚至还有野牦牛都会本能地靠近人类,它们密密麻麻围绕着人居住的帐房,期待着救星的出现。
救星就是人,在它们的头脑里,这种能够直立着行走的人,具有神的能耐,是可以赐给它们食物或者领它们走出雪灾之界的。
每当这个时候,杂多草原的牧民就会显出
“神”的伟力来,他们把所剩不多的糌粑撒给它们,或是把刚刚得到的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吃一口的救济粮撒给它们,把飞机空投的救命饼干撒给它们,因为在他们眼里,野生动物才是真正的
“神”,是古老的传说中那个把大部分草原让给了猴子(人祖)的山神(藏羚羊),和把水源分出来一半让给了人类的司水之神(藏野驴)。
杂多草原,一个野生动物和人互为神灵的地方,一个野生动物和人都是主人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牧民嘎嘎果罗家的帐房里做客,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的声响,帐房前的狗顿时叫了起来,嘎嘎果罗立马起身迎了出去。
我听到有人声音洪亮地说了一长串话,嘎嘎果罗不停地回答着:“呀呀呀呀。”坐在我身边的那日达娃给我翻译道:“这是一个远来的客人,他们至少有半年没见面了。他的话全是问候——你的阿爸好吗?你的阿妈好吗?你的儿子好吗?你的女儿好吗?孩子们的舅舅好吗?孩子们的叔叔好吗?马好吗?牛好吗?羊好吗?狗好吗?帐房好吗?糌粑好吗?酸奶子好吗?草场好吗?草场上的羚羊好吗?野驴好吗?野牦牛好吗?白唇鹿好吗?山上的豹子好吗?”我奇怪地问道:“他的问候怎么这么多?问马牛羊、问帐房酸奶草场好吗,这我能理解,毕竟它们是牧人生活的一部分,可他怎么连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甚至山上的豹子都问上了?好像这些野生动物都是嘎嘎果罗家里的。”那日达娃说:“你说对了,嘎嘎果罗住在这片草场上,草场上的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就都应该是他们的家庭成员,他有责任看护好它们。他到了人家的草场上,也会问人家草场上的羚羊好吗?野驴好吗?野牦牛好吗?白唇鹿好吗?山上的豹子好吗?牧人们在一起,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松加仁德’,意思就是保护动物。”对于那日达娃的话我这个迟钝的人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到了后来,当三江源(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的野生动物惨遭灭绝,生态危机情见势屈的消息频频传来时,我才意识到了嘎嘎果罗这一类牧人存在的伟大。
为什么那个时候澜沧江源头杂多草原的野生动物那么密集,就是因为那里的牧人天生就是绿色和平的捍卫者,是野生动物的福星和家里人。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亲情关系,即使偶尔出现驯养的牛羊和野生动物争持草场的矛盾,那也是家庭内部的事儿,是勺子碰锅碗、牙齿碰嘴唇的问题,过不了一两天自然就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