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原的美丽与哀愁(2)(1 / 1)
挡霜雀儿,魂归去,音犹在1958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寒风呼啸,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村庄和大地。
袁玉秀站在雪地上,举起沉重的镢头朝下挖去。可那长满杂草的土地像是蒙着一张鼓皮,
“腾”的一下,镢头又被弹了回来。她尝试着又挖了几下之后,便一头栽倒在雪窝里。
她哭了,大声地喊着:“老天爷,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她是被干部们从家里逼出来的,因为她没有完成白天的开荒任务。
就在这种哭泣喊叫、掉皮落肉的逼迫之中,石门村的耕地从一千多亩
“跃进”到了两千二百多亩,慢说坡势较缓的
“草间”不复存在了,就连那四十度以上的陡坡
“草间”也未能幸免。紧接着,
“千斤粮,万斤肥”的口号又逼得农民不得不大量烧野灰,除了把那聊胜于无的草间的草消灭殆尽之外,连石门沟里的灌木丛也被一扫而光。
以后的几年里,
“放火烧荒,积肥增粮”的行动在石门村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到了
“文化大革命”中,石门村又成了大修
“大寨式梯田”的
“战场”,破坏植被的行动再次掀起高潮,被逼无奈的农民们为了修起整齐划一的梯田,和给这些梯田上足
“打政治粮”的灰肥,连土底下的树根都挖出来烧掉了,直到整个石门山乡一树不见,一根不留,寸草不生,滴水不流。
很多人认为,破坏生态平衡,必将经历一个漫长的时期。它的恶果也只会在遥远的将来才能显现,不可能是现世现报的。
但是,石门村从1958年愚昧地铲除茂密的植被开始,发展到
“拉羊皮不沾草”的不毛之地,也不过仅仅二十年光景,其间破坏性较大的几次
“大办”加起来也只有短短的十年,而大自然的惩罚不仅
“现世现报”了,而且是十年八年就报,隔年或者当年就报,甚至是立竿见影就报。
天谴如此迅速,令人触目惊心。曾经,这里是
“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水宝地,谁料二十年后竟成了
“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汉武轮台。从土改时的地埂看,临风的阳坡地已有二三尺厚的表土不翼而飞,避风的阴坡和滩地中,土厚处也不过一铧深,而且大多数耕地沙土间半。
有人新近平整了一块近二分地的场面,被他小心翼翼收拢起来的表土却只有三立方左右。
枯瘦的庄稼植根于如此瘠薄的土层中,哪一棵禾苗不愁旱,哪一片叶子不盼雨?
可是果真叫应了上苍而落下一场大雨时,则又会在苍白的乏土皮上淌出千万条恍若泪痕的小沟小壑来,越发使得大地皱纹缕缕,衰颜陡增。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曾有一次山水漫灌石门村,但那水是清澈的,也是温顺的,并未酿成毁田毁屋的大灾。
1962年到1979年间也曾有五次山水漫灌石门村,那可就大不一样了:黑水从水峡山上瀑流而下,沿着石门沟咆哮而去,失去草坡守护的沃土被一层层揭去,如牛山石雷滚,浩浩泥流车槽。
当年连一块柱顶石也找不到的平展展的沃野,经过几次大水冲刷后,头大、盆大、羊大的石块无地不有,无埂不有,无路不有;在水土流失严重的地方,甚至横七竖八地出现了几十吨重的嶙峋巨石。
沟壑纵横,满目疮痍,山穷水尽,黯兮惨悴。曾经,这里的农民依赖土改中分得的土地直起了腰,户户有余粮,人人不愁饱。
谁知他们把土地交给人民公社过了几十年集体化生活以后,这些土地再被还给他们时,竟变成了一片种粮不丰、种草不旺的沙碱滩。
照袁生全老汉的话说就是:“倒进油也不长庄稼了。”1958年还以交粮多而赢得盛名的石门村,到第二年便被推进了
“缺粮队”的门槛而成为历史嘲弄的把柄。粮食单产由四百斤降到三百斤、二百斤、一百多斤,最后成了三十来斤;交售给国家的粮食也由1958年的三十多万斤变为几万斤、万来斤,直到最后连四千一百斤的任务也是年年完不成。
年年到县里、到公社(后来是乡)要粮要救济,成了干部们最头疼的事情。
家家背债,人人欠款,许多农民无计生存,不得不丢下这块难离的故土到远方投亲奔友去了;剩下的人也都在到处捎话,八方打听,随时准备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