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真真假假苦营骗局，对对错错痛断情根（1 / 1）

自沁君向彤乌坦白后，自芳又来了几次，皆是先与彤乌论扇论绣，后再去会沁君。这日自芳拿了幅紫藤纹样的苏绣，又拿来与彤乌看。

彤乌见了这幅绣品，忽觉眼前一亮。她素来钟爱紫藤，这一幅针法又极妙，韵致也好，遂越发爱不释手了。

“知彤妹妹手艺好，原先那些不过是把玩把玩，这幅才是珍品。”自芳得意道。

“呀！这运针着色，简直是绝了！”彤乌不禁感叹道。

“最难得的是此处的乱针绣！”自芳指道。

“是了是了，”彤乌忙应道，“乱针绣的针法看似容易，却最见功力。不知是哪位高人？”

彤乌遍寻幅面，却不见一个款。虽是失落，却也欣赏，她只叹道：

“原是位世外高人。”

“这便是我的缘分了。”自芳道，“那些个不识货的，只知收名家名品，却不懂得世俗之外，别有洞天。”

彤乌点头以示认同。

“其实这幅是前些年我在杭州收的，一直不愿示人。谁知遇见了彤妹妹这样的高手，故要一论了。”自芳笑道。

“芳哥哥倒是不嫌弃！”彤乌笑道。

“若蒙你不弃，这幅绣便送你了！”自芳一字一句道。

“你说什么？”彤乌惊道，“可是真的？”

“你是个懂它的女子，若长年存我这里，难免被男儿气给污了。”自芳道。

“我实在喜欢得厉害，便不和你假客气了！”彤乌激动道。

自芳也温和地笑笑，终是为它找了个好的归宿。

“其实，”彤乌一面收拾绣品，一面道，“你倒不必日日在我这里耗这么久，你若想见她，去就是了。”

“彤妹妹原已知道了。”自芳笑道，“倒叫你笑话。”

“这有什么？”彤乌笑道，“你只好好待她，好好筹谋，便是了。”

自芳点点头，遂辞了彤乌。他刚一出门，便见天色昏暗，已是晚饭的时辰了。自芳是午后来的，不想竟和彤乌说了这般久。罢了，也只得先回侬玉居，沁君也只得改日再看了。

次日天晴，自芳才罢了午饭，又往华春阁去了。郁太太的叮呤他自不知，彤乌也没脸和他提起，如此，自芳心中牵挂着华春阁，来得越发勤快了。

自芳本想着直去寻沁君，谁知一入华春阁，便见彤乌在院子里绣花。她着了件藕色袄子，许是天气好的缘故，才置了绣架在院子里，沁君倒没在身边伺候针线。

自芳心下好奇，遂不自主地凑到她身后。他凑近一瞧，原是在临摹他昨日送的紫藤图。自芳瞧了彤乌一眼，遂轻声道：

“你这里的滚针倒改得好。”

彤乌本专心绣品，忽闻人声，猛吓了一跳，一个不注意，竟扎了手指。彤乌忙缩回手来，指尖见了血，染了些在绣布上。自芳见她伤着手，急急扯过她的左手，将伤口含在嘴里。彤乌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只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自芳握着她的指，又取出手帕来，帕角是绣的几片零星的紫藤花瓣。彤乌似乎被那抹紫色惊醒，忙抽回手，握在自己右手中。她气息不匀，神情迷乱，早已乱了方寸。

自芳也如大梦初醒，再不敢直视她，只默默递了手帕上前。彤乌一把抓过手帕，胡乱在伤口上缠了缠，也不言谢，二人便如此默然地站着。

说来也巧，沁君交代罢事情，正往这边来，见了二人的模样甚觉奇怪。她忙走近，猛见了彤乌裹了手帕的指，遂拉起她的手道：

“这是怎么了？”

彤乌自不言语。自芳却道：

“都是我不好，方才玩针，伤了三小姐。”

“你也真是的，一个爷们儿玩哪门子针！”沁君瞥了他一眼，只道，“三小姐贵体，岂容你胡来？”

沁君后一句话，自芳岂能不懂？那手帕她本见过，自知是自芳的。自芳眼下理亏，又当着彤乌，也不好辩驳什么。他也觉奇怪，为何方才就那般自然地拉了她的手？她竟也不挣开？若被沁君瞧见，又不知是怎样一番闹腾了！还连累了三小姐清誉。

自沁君与自芳相好以来，也没少闹过。自芳本不喜如此，可她虽性子厉害，却也得可爱之处。又因最初醉雪亭的背影，着实怜爱，他便由得她闹，也鲜少计较。

沁君只托起彤乌的手，拆了那手帕，又掏出自己的给彤乌包上。彤乌早已觉察沁君不悦，生怕她误会，遂坐下道：

“沁君，和我讲讲你们初识的事吧。”

“这有什么好讲的！小姐怎么净爱听这些？”沁君道。

“你还臊了！”彤乌笑道，“快说！”

彤乌刚言罢，一个小丫头便在不远处唤着沁君。沁君闻声，看了一眼，遂向彤乌道：

“许是新来秋衣料子的事，我去瞧瞧。”

“你倒逃了！”彤乌笑道。

沁君看了自芳一眼，便去了。眼下又只剩下彤乌与自芳，难免尴尬些。自芳怕她心中有结，也不知说什么，只好道：

“你不是想听我和她的事么？我说给你听。”

彤乌一愣，她本也无意打听，不过是无话找话，谁知自芳当了真。她也只得听了。

“记得那日，姐姐带我去瞧了二小姐。”

彤乌忽忆起那日躲在门边偷看九诗，不觉脸颊一阵绯红。她道：

“那日九哥哥似乎去找过你，正巧你去了二姐那边。”

“正是那日，”自芳道，“姐姐回侬玉居后，我便四处闲游。谁知，却遇见了她。”

自芳面含浅笑，满目温柔，看着，又不似那轻浮子弟。彤乌一阵迷乱自扰间，只闻得自芳继续道：

“那日，她着了件紫衣裳，轻扶着醉雪亭的朱红柱子，像是有心事。”

“醉雪亭？”彤乌惊道。那日午后自己分明也在醉雪亭，怎未见得沁君？彤乌心下好奇，遂问道：

“你上前和她说话了？”

自芳却难为情地摇摇头，道：

“犹疑之间，她却径自走了。却是那抹紫色，再忘不掉了。”

紫色？彤乌记得，那日，自己亦是穿的紫衣，亦倚在醉雪亭，亦是满腹心事，亦……径自走掉了……

彤乌一下倚着绣架，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抬起眸子望着自芳，缓缓问道：

“你……怎知是她？”

“说来倒巧！”自芳道，“那日上你这里道喜，在窗下见了她的紫衣背影，身形正如那日的女子。后来同她说起，她也认了。”

“她认了？”彤乌惊道。

“怎么？”自芳不解。

彤乌缓缓低下头，摇了摇，只弱声道：

“没事。”

彤乌只觉身上无力，支着绣架慢慢起身，也不理自芳，径自回了屋中。自芳望着她的身影，那满腹心事的样子，只觉似曾相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了。噢！自芳忽得关窍，原是沁君。三小姐的背影，像极了沁君！

自芳想，方才对彤乌轻薄，许是因二人身形相似的缘故。他心中对彤乌愧疚，又担心沁君多想。待彤乌回房，他便寻沁君去了。

入夜后，彤乌只躺在床上呆呆看着指尖的伤口。自芳近日常来华春阁，虽是为着沁君，可他同自己论绣论扇的时日却比同沁君相会多了许多。他常常同她谈至近晚饭时，方才回去。彤乌也喜欢和他说话。她在九诗面前，永远是唯唯诺诺，低人一等的，永远要费尽心力讨他欢喜。

可自芳不同。他们都爱绣爱扇面，彤乌对着自芳可以绣言心。她不必顾虑他喜欢，或是不喜欢，他们也时常争论。彤乌早已习惯了九诗，从未想过别的可能。只是，“兰自芳”这个名字，却早已叫她心乱如麻，只她自己不觉。

“沁君。”彤乌忽唤道。

沁君忙赶了进来，着一件紫色的中衣：

“小姐？”

彤乌看着沁君，那紫色，显得刺眼。她问道：

“白日听芳哥哥说，他头一回见你，是在醉雪亭？”

沁君忽低下头，只道：

“他这也和你说了！那时，我却不知他在看我。”

“我记得，那日你穿的是件水红的海棠衫子？”

“小姐怕是记错了，”沁君笑道，“我是穿的紫色。”

彤乌只笑笑，也不说什么。她哪里是穿的紫色？彤乌分明记得，那件水红的海棠衫子是沁君新做的，当时还问彤乌好看不好看！

彤乌想，她骗了他，可自己却没有身份去说出真相。真相往往比谎言更能害人。一旦水落而石出，彤乌自是无地自容。九诗本无辜，又情何以堪？沁君心气那般高，怕是再难觅得如意郎君了。最叫人不忍的，是自芳。是他，亲自做了彤乌的媒。若他得真相，又会如何呢？

郁家、艾家、兰家，一个小小的错误，却牵连甚广。与其真相大白，鸡犬不宁；倒不如，由他一错再错。至少，一人伤心，总胜过三家牵连。彤乌没鹤飞的胆识，亦不像沁君无牵无挂，她只能顾全大局。诛心成仁，原是如此。

“沁君，”彤乌道，“衣柜底层有件净色紫衫子，你替我取来。”

沁君不知是何意，只按她吩咐，取来衣服。

“你把它烧了吧！”彤乌道。

沁君心中不明，惊道：

“这样好的衫子，烧了岂不可惜？”

彤乌浅浅苦笑，等的便是沁君此话。她道：

“要不你拿去穿？只别同人说，是我给你的，芳哥哥也不行。”

沁君心下自是欢喜，却不明白彤乌的意思，遂道：

“这是为何？”

“你若不答应，便烧了它。你自己选！”彤乌道。

“好，我不和他人说，自芳也不说！可别糟蹋了衣服。”沁君承诺道。

彤乌点点头，又撵了沁君出去，昏昏沉沉间，流了多少眼泪，早已不知了。她想，如今倒是她欠九诗了。九诗待她仅有诚心，如今，她却连诚心也给不了了。从前，她总以为与九诗的婚约，对她是不公平，对九诗却很公平。如今易地而处，方才明白，不公平，对谁也不公平。不论九诗、鹤表姐、沁君、自芳，亦或是自己，得与求而相悖，事与愿而相违，那都是无可奈何的。只是这样，又显得很公平，只因人人如是。

窗外秋风瑟瑟，摇曳着枝桠不安分地响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沁君自里屋出来，捧着那件紫色衫子，有几分明白，也有几分不明白。彤乌不愿多言，沁君自不会多问。沁君志气向来很高，眼下的机会，是千载难逢。她哪能轻易舍弃？

她嘴上虽只愿为妻，心中也明白其不易之处。自芳是个好人，自己却骗了他。他一见钟情的，是那个紫色的影。而自己，只是自芳的“以为”。可自芳对她的好，却不是假的；对她的喜欢，看着，也不像是假的。

许是机缘巧合罢了！哪个说得清，他心中牵挂的，到底是紫色的影，还是眼前的人呢？只是，若说得谎，也定须圆得回，唯一的依靠，便是他的“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