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紫竹仙纸上书闲愁,寸相思砚中盼雁字(1 / 1)
芸清庵的日子总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朱墨在这里也过着和姑子们一样的生活,只是不必做粗活罢了。她总是清晨起身,待和姑子们一同上过早课后便去偏殿为父亲抄录经书。午后的日子倒是清闲,却也越发难打发了。有时总想弹弹琴,却也提不起兴致。
这日,朱墨觉得自己房中有些闷热了,便到了房门前的小院儿里透透气。这里到底还是不能和郁府相比的,小些倒是无妨,只是没什么景致,到底是佛寺,总是要清净许多。
念恩正好端了朱墨的药过来,见朱墨在外边,便道:
“小姐怎么出来了?”
念恩说罢,便将药搁在了小石桌上,过来扶着朱墨,又道:
“外头风大,小姐还吃着药呢!”
念恩扶朱墨在石凳上坐下,朱墨笑道:
“原不是什么大病,哪里这么要紧了!”
“小姐怎么不当回事呢?大夫说了,小姐的脉浮得很,须得好生养着。”念恩道。
“怎就这么娇弱了!不过是受了些寒罢了。”朱墨又看了看眼前的药。
“我看小姐是不想喝这药吧!”念恩看着朱墨,似有似无地笑道,“淇姐姐说小姐日日都叫苦呢!”
“你既知道还叫我喝!当真和淇芷那丫头没差别了!”朱墨瞥了念恩一眼。
“小姐说我什么呢?”淇芷正从院门口进来,听见朱墨提起她。
“你来得正好,来评评理!”朱墨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是知道的,这药不喝也就罢了,可念恩偏叫我喝!”
“二小姐,您可是难得任性一回啊!”淇芷笑着说。
“好小姐,”念恩道,“就快把药喝了吧,也别叫太太和大少爷担心啊。”
“好了好了,我喝便是了。不过是逗逗你们,竟搬出这些道理来!”说罢,朱墨便捧起药,慢慢饮尽了,只道,“苦得很。”
念恩见朱墨喝光了药,笑道:
“小姐逗我们倒是没什么要紧,只是为了自己的身子,药还是不得不喝的。”
朱墨轻轻点了点头,又想起淇芷是从外面进来,便问她道:
“你去了哪里,怎么一下午不见人影?”
“二小姐忘了?”淇芷答道,“明日是十五啊,我把小姐前几日抄的经卷给老爷烧了去,又向掌事的姑子讨了些檀香来。这儿不比府里,什么香都有,也就只有些檀香了,小姐凑合着使吧。”
“是我糊涂了。”朱墨有些自责,“已是阳春三月了,我还只当是二月呢,谁知竟快十五了!”
“也不怪小姐,我竟也记不得日子了。若不是淇姐姐提起,我也还以为是二月呢!”念恩笑道。
朱墨笑了笑,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景色。那些盆栽都只是稀稀疏疏,平淡无奇的,院子中唯一一棵大树也是四季常青的品种,朱墨只道:
“当真是毫无□□!”
念恩和淇芷也跟着朱墨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又相互看了看,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念恩见朱墨又有些伤心,便好言安慰道:
“小姐别难过,咱们也总是会回去的啊,又不是一辈子待在这儿。”
朱墨不语。淇芷见状,只觉习以为常,便扯了扯念恩的衣袖,耳语道:
“二小姐过去没住进曜秋苑的时候就常常如此,你别大惊小怪的!况且她脾气也古怪,这三年啊,够你伺候的!”
念恩看了看淇芷,虽对淇芷说的话有些不满,但念在淇芷比她大几岁,又是在朱墨面前,故也不好发作,只是瞥了淇芷一眼。念恩的动作虽不大,但淇芷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于是轻声冷哼了一句:
“不识好人心!”
朱墨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好远的地方,根本不知她们俩在说些什么。可念恩怕朱墨多心,于是道:
“小姐进屋吧!山上风大,你病还没好全,当心身子啊。”
朱墨渐渐回过神来,轻摇了几下头,道:
“总在屋子里人都快闷死了!你去取笔墨来,我就在这里作画便是。”
“小姐要用何种笔,何种墨?”念恩问道。
“笔就拿‘紫竹仙’,墨要‘寸相思’,纸要玉版宣,砚就取那方青白色的端砚吧。”朱墨道。
待朱墨说罢,念恩便转身进了屋子了。朱墨又对一旁的淇芷道:
“你去把刚讨来的檀香焚上吧,用那尊龙泉窑的青瓷炉。”
“恩。”淇芷点了一下头,也离开了。
朱墨见二人都走远,又开始不自觉地发起呆来。芸清庵的日子实在太过于冷清了,让人很容易胡思乱想。她总是努力不去想一些事情,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能不停地抄经卷。
朱墨记得,自己离开郁府时娘说过会来看她,可如今,却半个人影也见不着。也别说是人了,就是信,这么些天来也只来过一封。信的内容不过是让朱墨安心待在这里,倒是提了一两句三妹和四弟,却不见提到哥哥。这也无妨,只是哥哥也从未给自己来过一封信,最初朱墨只觉伤感,可现在,她却越发担心了。她怕,她怕哥哥出了什么事。这几日,她总是坐立不安,焦躁得很,连念恩和淇芷也觉察出来了。
不觉间,念恩已取了文房四宝出来,正在石桌上摆放。她见朱墨又在发呆,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无奈地摇摇头。淇芷也捧了青瓷香炉过来,见这般景象也只是不做声响,轻轻放下了炉子。倒是朱墨,闻见了幽幽的檀香,才缓过神来,只道:
“取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二人不知该如何答话,朱墨也自然是不理了,自顾自地作起画来。一面还道:
“你们去忙别的事吧,不必在这儿候着。”
“是。”二人道,遂退了下去。
朱墨拿起“紫竹仙”,蘸了少量的墨汁,在纸上比划着。自离开郁府后,她也难得有作画的心思,如今倒是想画了,却又不知要画什么。
朱墨思索了好一阵子,心想:这笔是用斑竹和紫兔毫制成,运笔时行云流水,飘然若仙,故名“紫竹仙”。它原是哥哥的,只是哥哥说墨儿更适合此笔,故以笔赠之。不如作一紫兔于斑竹林,倒是与笔相和。
朱墨正要提笔,不觉间又瞧见了一旁的“寸相思墨”。想着:若有笔无墨,也是枉然。墨是哥哥所制,他惯不用外边的墨,说是自己的墨方最合自己心意。此墨倒没什么特别的雕花或流金纹样,只是形态纤细,边沿弯曲,墨色浓郁纯净,正如相思之情,百转千回,细腻难解。又因此墨外形小巧,故名之曰“寸相思”。
朱墨心下生出一意,未提几笔,画已初成。画纸俨然成了竹林,竹林深处,只见嫦娥的影和淡墨色的裙角,却不见其人;玉兔在一旁,长耳低垂,暗自神伤。朱墨凝视着画,轻轻放下笔,以袖拭泪。只是这满纸的闲愁,哪里止得住啊!朱墨哭得越发厉害了,泪落到了画上,画着竹林的地方有些散墨,她惊了一瞬,又缓缓哭了起来。
过了许久,朱墨情绪稍缓。她轻拿起“紫竹仙”,在画纸的右上方题道:可怜久在孤园里,纵有千红不识春。她又看了看画,对着画中嫦娥的影轻声道:
“你虽久困于广寒,万般心事,尚有牲畜可解。可我这里,尽是青灯古佛,终究是不如你的。“
朱墨将紫竹仙置于一旁,手指轻触在笔管上,有些迟疑。她侧过身子,以手支着头,广袖漫垂,遮愁目,不见纸上林。檀香青烟袅袅,熏着她耳际的鬓发,一个松绾的髻挂在梨木簪上,垂于颈后。绣了白菊的丝帕被拈在手里,早已湿了半张有余了。
“呵呵。”朱墨忽然轻笑了一声,可神色,却不改丝毫。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笑,或许是觉着可笑罢了!至于何事可笑,如何可笑,到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小姐何故如此呢!”只听身后传来念恩幽幽的声音,朱墨微微直了直身子。
“何故?”朱墨又轻笑了一声,”我这‘故’,你哪里懂得!我自己也已是糊涂了……“
“小姐,……”念恩欲语,可也不敢,只怕说错话更惹小姐伤心。
“念恩,替我把这些都收拾了吧。”朱墨说罢,站起了身,轻轻将画纸卷起,静默地带回了房间。
念恩望着她青白色的背影,只觉心痛。她也不明白太太为何如此狠心,连她这个外人都已是于心不忍了,太太可是二小姐的亲娘啊!方才她望见二小姐的画中题着“纵有千红不识春“,好生凄凉啊!二小姐纵是再清心寡欲,到底还是妙龄女子,哪有不爱花啊粉啊的,可这佛寺终究是容不下这些的。
念恩悄悄跟在朱墨身后,朱墨的样子叫人担心。朱墨倒是不曾察觉,她撩了帘子走进里屋,将画顺手放在桌边,又拿了床头的《漱玉词》,坐在床沿漫翻。念恩见朱墨还有心思看看书,便也放下心来,遂退了出去,见淇芷在收拾着石桌上的东西,就连忙过去帮忙了。
“二小姐呢?”淇芷见念恩过来,便问她。
“进屋去了。”念恩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有心事似的。
淇芷略有察觉,挑起狡黠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念恩,道:
“在想什么呢?”
念恩被淇芷盯得有些不自在,羞道:
“淇姐姐想哪里去了!惯会拿我玩笑!我不过是在想如何帮帮二小姐。”
“呵呵!”淇芷掩着嘴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道,“傻妹妹,你我在郁府算什么呀,哪有什么能力帮二小姐啊!你就是为二小姐鸣不平,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啊!我知道太太宠你,可你毕竟也只是个小丫头啊!总不能恃宠而骄吧。”
“淇姐姐,”念恩皱了皱眉,抬头看着淇芷,道,“我现在立马回府里一趟,至少,也要求太太来看看二小姐啊!”
“现在?”淇芷惊愕地看着念恩,“这天都快黑了!你疯了吧!”
“二小姐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念恩含泪道,“我…..于心不忍啊!你也别告诉小姐,她心气儿高,怕是不愿乞怜啊!”
淇芷见念恩这般,自觉不好再阻拦了。况且,此事和自己的关系又不大,自己又凭什么去管别人的事呢。这事若能成,自己倒也是个做了个顺水人情;若不成,也是无碍的;遂道:
“你若执意如此,便快去快回吧!我也是当真心疼二小姐的,只是这边总得留人照应着。你一路小心。”
“嗯。”念恩应道,遂回自己房中取了雇马车的银钱,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