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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隆冬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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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铺面,马革裹尸。

誓扫岭军不顾身,五千貂锦丧南尘。

肆力斩杀敌军的王挽扬脑子不记今夕何夕,感受不到手上的黏腻的血,双膝下面都已麻木,拼命挥鞭打着被射伤的马匹,除了刀剑之声,便听不到其他浴血奋战的声音。

长夜缓慢,血溅沙地如花,安静得可怕宛若如冥间。

她握剑的五指在发抖,冷汗涟涟,然而绝不能退缩。

退则亡。

不想死,不敢死,不能死。

可古来征战几人能回,多少青年壮士埋骨他乡。

额头滋了汗,身体蜷缩,眉头紧蹙,王挽扬再次陷入梦靥复被那凌空一箭刺醒。喘着气,捂着心口,猛地拉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条腿。

惊魂未定。

点上了灯火,望着昏昧的烛火光在黑夜里跳动,影影幢幢,却不得安眠。

她深切记得战前府邸里头的一家人听闻南岭战事之后,看向她的是从来未有过的热切目光。

好哇,若是此战能胜,也算是为王家挣了脸面,父亲与祖母便不会不欢喜她了罢。若是上下和气辑穆,何尝不能堂堂正正地做这王家的长女呢?可又哪曾想过为何他们眼色如此炙热,期望她能远赴南岭呢?

她不过也只是个半大的女娃儿,又怎知战场的险恶,她对战事、制敌的所知并不如常年在军中的将领,又怎能服众?怎能战胜?圣上为何能下诏书让她担任此将呢?

想不通透。

连生禽都没杀过的王挽扬杀红了眼,为了保命方要让自己活下来。剑还紧攥在手上,手指关节都不像是自己的,冻得没有了触觉,早就不觉入骨的疼痛了。

躺在尸骨之间,自己不久也会成为尸骨罢。努力睁着眼,面上落了不那么冷冽的白雪,一触即化,横亘在眼睑上。

可她没有哭啊。

想着困了睡了就成了长眠,她是怕死的啊。

迷糊中有人将她横抱起,放在了马背上,扯了布条扎住她的膝盖,又扶着她让她尽量靠在臂膀上,那双手臂即便是隔着盔甲也暖和得很,多想流连。

一路小声唤着她,从将军到挽扬。

她不想应答,怕出声应下了,他就不喊了,她还想听着那好听的声音啊。

醒来时,麻木散去,膝骨只有辣辣的疼,还好只是断了一条腿,想着年纪还青,过段日子骨头就会长好的,幸好没有枉送了性命。

望向帐外积了一地的雪,军医面色凝重且宽慰她,会好的。在被雪埋了的死尸中寻到她的陆江,在那一路也说,会好的。

可惜三年了,也没有好。

走马观花从最南面回了北,分明是隆冬,岭国却遍地春娇,佳人满眼泪红绡,王挽扬只闻悲声戚戚切切。

凯旋而归却不见“家人”面上有多大的喜色,天真的她还以为是他们内疚自责让她断了腿。

愚昧傻愣如她,原来并不是。

可从一开始就没人与她说,没人告诉她原因是什么。王挽扬只知道自己的死乞白赖的凑趣与市欢也不过是个粗浅的笑话,不起作用,没人因此更加顾怜她,反倒生了厌恶与拖累,想着什么天伦之乐承欢膝下,戏折子里的百孝图场面大抵是与她无关了。

彻底无关了。

他们以为自己有南岭的五州图且武艺不群,会制敌的兵法,实际上哪有呢。娘亲留给她的就是些没用的玩意儿,像是用粽叶折成的蛐蛐、木刻的娃娃、绣烂了的手帕、与几把破铜刀剑。

“你娘纵有什么样的大本事,你也有吗?”

若不是夫人点醒了她,她大抵就这么无智地装傻充愣活过一辈子,装作心底不难受罢了。这日子过得憋屈,听听小曲缓缓心神,就不与人计较,可少了银子也听不了几次曲儿了。

长期听霸王曲也是不好,会叫人都误以为她王挽扬是爱贪小便宜之人。难得刘暇与她有了那么几分交情,要不然还是让他唱罢。

只不过,他也唱不了多久了。

扫人兴的赵潜特意逮着机会寻了王挽扬说此事。

“刘暇是岭国王孙。”见王挽扬眼中困惑,赵潜道,“你时常跟着的那个戏子,刘暇。”

眼儿微微睁大,想着好久之前心中也曾动过怀疑,可问他之后他明明否认了,再之后又以为他家道中落受了难才做这戏子的,甚至还将他想成过岭国来的细作。于是望向赵潜,撇嘴道:“他说不是。”王挽扬不信。

“我专程来唬你?”赵潜哂意渐浓。

“那怎纵他唱故国之音?”王挽扬咬着下唇问。

“该封了他的嘴?”赵潜抬眼反问。

谁知道赵潜做不做得出真封人嗓子的事儿呢,王挽扬忙道:“别封啊,我欢喜听曲儿。”

而赵潜轻笑一声:“是欢喜他的曲子,还是欢喜他的人。”

“声音声音。”王挽扬打着马虎眼。

赵潜不多话,不再深究,耳畔却回想了刘暇的唱腔,叹一句果真靡靡之音。

而这头王挽扬在明白了刘暇是岭国世子后也没多大冲击与震惊,默默地认了他的身份。

只是……要是他不是王孙便好了,怎的就成了他国质子呢,又偏偏是岭国的。也对,不然他怎的会唱那样好听的曲儿呢。

“南岭的曲子可真是悦耳,说话也拿腔拿调的,先前我随大军回来,一路的岭人失了属地常戚戚,哭声却和唱曲儿一般。”王挽扬从前便故作试探。

刘暇浅笑,面上丝毫不见悲愤与反感,倒让王挽扬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又猜错了。或许刘暇仅仅是为了唱曲才上了戏台,而他恐怕也不是什么南岭人,只不过会唱这么几支好听的曲子。

虽刘暇的乳母却为南岭人,但她未见她落过半滴泪,纵被府里的这些姬妾当差奴使婢地差遣与欺辱,但却始终紧紧护着刘暇,巧妙地掩盖过去,致使那位王爷父亲对刘暇不闻不问,全当他娇贵胡闹,却过得好得很。

因而刘暇不会明白哭声又是如何动听。

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这般云里雾里的相处,自然不见半分真心。

身为皇家贵胄,哪一个能有情义呢?好不容易有一个关系不错的,也看了不碍眼的,还以为能陪她长久,但却是这般的身份,她不该奢求的。

他为何来做这个戏子,王挽扬无处猜测,但她却愿相信他是对这曲儿上心的。

胡思乱想了一番,脑中混沌不见清明,而被赵潜一句“你今年多大了?”问得她回了神过来。

“怎么?”王挽扬被问得莫名其妙。

赵潜言语淡淡:“可有想过嫁人?”

“我爹都不曾这般问过我。”王挽扬明白赵潜对她不错,但未免管得太多了罢,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成婚……我不曾想过,是觉得没有必要。”

成婚……也对,赵潜觉着自己用错了词:“若你一个人活得自在,也不必寻什么男子来叨扰。”

“我虽不怎么快活,但要是身边拴了别人,大概两人皆不会快活。”王挽扬实话实说,却从不往深了谈。

一是因为腿脚不便,怕遭人嫌弃;二是她如今性格差得很,指不定与谁都难以相处。倘若相看两厌的话,不如不看。

因而啊,若要贪欢尝一尝世间说的男女之情鱼水之欢,对于她来说,还是寻个清清白白的小倌省事。

“赵大人也别催圣上给我赐婚什么的,指不定夫家也不愿让我倚靠。这点朝廷俸禄,我还是得享的。”

被王挽扬一眼看穿心中所想,赵潜没有被戳穿心思的暗恼,只是言道:“我也不用那么鞠躬尽瘁,将军这点俸禄户部自然支得起的。”

王挽扬闻言笑笑,往嘴里塞了一片云片糕,含着吃食,口齿不清地问着赵潜:“对了,你这发冠哪儿买来的?”

赵潜唇角一浅,觉得她还是不知道这玉冠哪儿来的好,按如今的积蓄,对她来说大抵是有些奢贵了。

不过赵潜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就与她说了买冠的去处。望着她兴冲冲的背影,想着王挽扬的性子也是亘古不化,不日应该便能见到刘暇头上束了这个冠罢。

冒着大雪回了户部的赵潜,见案几上堆满了文书与账簿,念起了清早度支中郞顾尧与王洛山的窃语,头疼得很。

近来自己也频频出错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工夫去管他人的烦心事儿。

可王挽扬这事儿啊,赵潜里外皆得拿捏准确,不然那姑娘被自家爹爹卖了也束手无策,最多苦着脸笑一场,叫他看得心里憋屈难受。

至于那倒向另一边的墙头草么,也应该适时拔除掉了。

带着从广陵阁里挑好买来的发冠,王挽扬收好了将之放在匣子里,到了自家府外,看王洛山刚下了辇,她忙将小匣子藏进袖口里。

“做什么去了?”王洛山见她从外头回来。

“去吃了些茶。”王挽扬面不改色地道。

“一个人?”王洛山似是怀疑。

“一个人清闲自在。”王挽扬这才明白方才赵潜一早来寻她原来是这个原由,他铁定是知晓了王洛山的安排,小小地提点,她却现在才明白。

而这王洛山,开口未免也太快了些。

“明日和顾尧一块去罢。”

“啊我不认得这个顾尧,”王挽扬想着法子拒绝,“且明日恐怕不得闲。”

“你有什么要紧事?”王洛山语气里都是不屑。

她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她哪能有什么要紧事?

王挽扬生咽了一口口水,缓着脾气道:“虽不是父亲操劳的国之要事,但与朋友有期约在先,现在推脱掉了,就是爽约。我相知者并不多,却不想因此又失了好友。”

“罢罢。”王洛山眉宇成川,跨过红漆门槛。

王挽扬一言不发,跟在后头,似做了错事却不肯认输的少年。

可她哪有什么错?

入了厅堂,自用饭开始,便听王洛山与夫人与王挽扬讲着那顾尧。

啊晚膳时又在商讨这种事儿,真真得厌烦。

王岑偷偷望了阿姊一眼,见她面上一派不悦,却硬撑着不先离了饭桌。竖了耳朵听爹娘说的话,也不觉有什么可让她生了恼意的。

念到自家阿姊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人长得还算标致,又有王家世代为官撑着场面,想那顾尧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王挽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不是男子,真等到年纪上去了哪还能嫁得如意郎君呢?指不定就给人当续弦了,那日子才叫苦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王挽扬手里举着的,只有茶杯罢了。小饮了一口冷掉的茶水,王挽扬起身把买来的盛着玉冠的匣子放到了箱底,堆上了一层书。又看了一眼那些斜摆着的用布包起来的好些刀剑,叹了一口气,取出来一把雕着囚牛纹路的短刀,放在枕头边上,这才阖上了收着王挽扬宝贝们的大箱箧。

王挽扬并不在乎刘暇哪年哪月不能再给她唱曲子了,想着能陪多久便陪多久。

也怪这赵潜,如他不说,王挽扬现在听曲都能顺畅些,如今总冷不防地想些不愉快。

囚牛喜乐,本应在琴头,却刻在了匕首。

一曲罢,善才伏,偏生是王公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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