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重逢 四(1 / 1)
四
“我不是让你抓紧逃命吗?”躺在手术台上的范量宇喊道,“我给你做好了计划,算计到了所有的突发情况,你只要依照我的安排,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的计划一定不会有问题,你一直都是家族里最聪明的,”女孩温柔地说,“但我不能逃。”
“为什么不能!”范量宇的语声里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家族决定你的生死、你的命运?你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去反抗?”
“抱歉,我不能,”女孩凝视着范量宇,“我也好想一直过着过去十年里那样的生活,陪着你读书,陪着你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的,没有人能够反抗宿命。只希望能够有来生,你我都不要再做守卫人。”
范量宇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似乎是身边的范家人动了什么手脚,他一下子沉默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轮椅被推到范量宇身边,女孩在和他并排的另一张手术台上躺下,伸出手来,握住了范量宇的手。
“开始吧。”一个范家的长辈说。
女孩点点头,闭上眼睛,身畔激发出淡蓝色的蠹痕,将她和范量宇包围在其中。
她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色,范量宇的面孔也变得扭曲,似乎两人都在同时经受着某些折磨。
蠹痕越来越亮,蓝色的光芒近乎炫目,蓝光中的两个人也显得越来越痛苦。
女孩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呼吸急促,面色时而惨白时而赤红。范量宇的情形更为惊悚一些,浑身散发出蒸腾的雾气,面孔极度扭曲,裸露在外的皮肤好像是在膨胀,血管一根根凸出,就像是有一只只蚯蚓在皮肤下钻行。
这一幕不由得让文潇岚想起了以前曾经见过的俞翰附脑失控的样子。
她悄悄偏头看了看范量宇,范量宇浑身紧绷,紧紧咬着牙关,已经深深陷入了这段记忆所带来的情感冲击里。
之前重温那些被殴打、被欺凌的往事的时候,范量宇一直都很平静,连文潇岚都抑制不住要为他感到悲伤,他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然而,这个女孩却掀起了范量宇内心的漩涡,而这漩涡,正在一点点转化为风暴。
文潇岚已经感到了有些不对劲。整个记忆幻境都开始了微微的震颤,先前稍微有点平复的情绪也重新开始搅动。
不知不觉中,极度的悲愤和极度的怨憎攫取了她的心,让她心烦意乱,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感情搅成了一锅粥。
果然,这个女孩就是范量宇情感上的最大弱点,是这个几乎不可能被击败的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
而在这座邪恶的记忆迷宫之中,阿喀琉斯之踵被发现了。
文潇岚陡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范量宇要说记忆迷宫极难对付。
它能够深入到被攻击者的思维深处,找到最能让对方失去理智的记忆片段,就像是一个隐藏的按钮,一旦按下,或让人愤怒,或让人恐慌,或让人焦虑,或让人悲伤。
那些潜伏在灵魂深处的负面情绪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摧毁人的精神,让人疯狂。
“喂!大头!大头!”文潇岚摇晃着范量宇的身体,“注意控制一下情绪,不要上当!敌人就是想要让你情绪失控,不要上当!”
但这番话并没有什么作用。
范量宇内心的愤恨与悲哀已经压抑了十多年,就像是一颗毒树的种子,虽然没有长出巨大的躯干,根部却早已深深地钻入地下,盘根错节。
现在,当足够的诱因出现时,这些密密麻麻的毒根会迅速发芽生长,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
真实的范量宇对文潇岚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段十余年前的回忆。
在回忆的幻境里,女孩身上蠹痕的蓝光已经耀眼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而范量宇的身躯就在蓝光中拼命挣扎。
然而,锁住他的铁链应该是特制的,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挣脱,只是把手腕脚腕都磨出了深深的伤口,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的两颗头颅犹如触电般不停颤抖着,大的那颗头颅上,双目睁大到就像要裂开,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已经不似人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凶兽。
突然之间,从女孩的头顶升起一个蓝色的光球,缓缓移向范量宇的头部。
范量宇的双目就像要流出血来,怒吼着想要躲开这个光球,但他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
最终,光球还是进入他的体内。
光球刚刚进入,女孩身上蓝色的蠹痕就消散了。
与此同时,范量宇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道灰色的蠹痕从身上激发而出,笼罩全身。
原本捆住他的那几根坚固的锁链,一瞬间寸寸断裂,落在地上。
范量宇活动着手脚,慢慢坐了起来。
他被剖开的肚腹已经合拢,连同着手腕脚腕上那些刚刚磨出来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来到了女孩身畔。女孩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但看着范量宇的眼神里,依然包含着温柔的笑意。
“总算是……成功了,”女孩低声说,“现在你已经是守卫人世界中的最强者了。”
“是么?”范量宇嗓音嘶哑,看上去没有丝毫喜悦。他骤然发动蠹痕,把身边那些范氏家族的成员都卷了进去。
这些人之前在范量宇面前不可一世,现在却如同一只只脆弱的家禽,不由自主地被卷到半空中,然后悬浮在那里。
“范量宇!你疯了!”一个范家人喊道,“你要和整个家族为敌吗?”
“我一直都在和整个家族为敌。”范量宇淡淡地说,“我要先杀了你们,再杀光范家的所有人,然后摧毁掉守卫人世界。”
“你不可能做得到的!”
“做不到也无非就是一死,很要紧吗?”范量宇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右手一挥,与他说话的人突然间四肢断裂,继而躯干也分为数截,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已经失去了性命。
“很过瘾哪!”范量宇面容狰狞,“怪不得守卫人那么追求力量,把别人的生命捏在自己掌心的感觉,果然是妙不可言。我真得好好感谢你们范家。”
他正准备诛杀下一个人,身边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别杀人……你听我说!”
那是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
范量宇收住手,重新来到她身边,先前的残忍与狂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伤。
“我救不了你,但你等着我,我解决完这边的事情后,会去找你的。”范量宇用文潇岚从未听到过的轻柔语调说。
“不,不是这样的,”女孩说,“我的生命都已经给了你了,你再这样轻易舍弃,对得起我吗?”
范量宇的目光黯淡下来。
女孩用尽最后的力量,动了动自己的右手,范量宇犹豫了一下,伸手和她握在一起。
女孩微微一笑:“许多年前,当我知晓了自己的未来命运之后,我很伤心,哭了好多个晚上,甚至还尝试过自杀。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生下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把生命献祭给他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后来,他们把你带回了家族。你虽然……长相有点吓人,却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最正直的人。”
“是么?”范量宇神情呆滞。
“所以后来,我慢慢不生气了,不害怕了。”女孩紧紧握着范量宇的手,“我想,也许我会死,但我的生命不会消失,因为你会带着我的生命继续活下去。那样的话,就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从来没有离开过……”范量宇低声重复了一遍。
“而且,你也不要太恨范家。”女孩说,“他们收留你的确不安好心,但是守卫人家族所做的一切,也并不是全都为了自己。当年发现你、并且力劝家族长辈收留你的人,是我爸爸,他死在一群妖兽的伏击中,尸骨无存。我小时候,他经常对我说,守卫人不是一群好东西,贪婪、自私、残暴冷血,如果没有魔王,他们或许就是人类的灾难。可是他们是真心为了抗击魔王而活着的一群人。你能明白吗?”
范量宇没有说话。
女孩的双目慢慢闭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苦,比谁都愤怒,我只求你守住对抗魔王的这条底线,让我的生命在你身上能够有意义。”
范量宇沉吟良久,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好,我答应你。为了你,我暂时放过范家,暂时放过守卫人。”
女孩欣慰地笑了笑,握在范量宇手掌中的小手无力地松开,呼吸渐渐停止。
范量宇凝视着她的面容,眼神空洞,身畔的蠹痕跳跃着凌厉的光芒。
随着幻境中的女孩死去,文潇岚身边的范量宇再也无法控制情绪。
他单腿跪在地上,双手握拳杵着地面,身体剧烈地震颤,咽喉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响,有若孤狼的咆哮。
此时他的附脑仍然由于药物的作用而无法使用,然而两人本来就置身于记忆幻域之中,他根本无需调用真正的附脑,只需要大脑进行精神上的想象,就足以爆发出摧毁这片幻域的力量。
而到了那时候,他和文潇岚在现实中也会受到相仿的伤害——那也就意味着两人的死亡。
“你冷静一点!”文潇岚摇晃着范量宇的身体,“敌人就是想要你失去理智,你不能中招!”
但是范量宇好像已经听不到她的话语了。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哀恸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被翻搅出来,再被记忆幻域无限放大,终于形成了不可遏制的精神风暴。
这一段记忆甚至没有等到结束,就被强行终止,周围的玻璃墙体出现了醒目的裂纹,在刺耳的碎裂声中逐渐崩塌。
文潇岚抬手护住头,害怕被头顶落下的玻璃碎块刺伤,但她很快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
范量宇的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血红色的光晕,就像是一道坚固的壁垒,把所有碎玻璃都挡住了。
文潇岚知道,这并不是范量宇的蠹痕,他的蠹痕是灰色的,并且此刻附脑被药物抑制失去效用,并不能激发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