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五十四章（1 / 1）
上官婉儿回宫后一直情绪低落，武媚娘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能否把李贤余党铲除殆尽关系着她的千秋大业，无论如何也不能顺着上官婉儿的意思将这些人放过。不但不能放过，还要顺藤摸瓜，把那些藏在暗处伺机出动的余孽□□。难道婉儿经历了那天的事还不明白么？这是非死即活的争斗，岂可有妇人之仁。就这种温善脾气，若非自己一力相护，早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了。武媚娘摇摇头，继续看奏折。
“太后，延安公主说她今夜会来宫中向太后请安，还带了礼物给太后，请太后允准她觐见。”团儿进来向武媚娘禀报。
大晚上的进宫，是请哪门子安？武媚娘一时摸不透这千金公主又有什么礼物给她。不过这人很会凑趣，见见也无妨。说到礼物，千金公主每次送上的东西都有点出人意表……武媚娘吩咐团儿：“准了。你让人去告诉婉儿一声，让她跟着我一块过去。”
上官婉儿听了侍女带的话有点犯难。她以前跟着武媚娘去过几次招待贵妇人的宴席，和这位延安公主有数面之交。延安公主，原称为为千金公主，乃是高祖的女儿。这位公主已经70多岁了，却在一次宴会上求60多岁的武媚娘允许她做武媚娘的干女儿。当时在场诸人都想笑而不敢笑，表情怪异。武媚娘当时哈哈大笑，准她所请，还赐她“延安公主”的封号。上官婉儿每次看到这位延安公主对武媚娘极尽谄媚之能事，都觉得十分不忍。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还是大唐开国皇帝的凤子龙孙，为了活命落到如此卑微的境地。所以，每次当延安公主讨好武媚娘时，上官婉儿都努力地接着她的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然而，此刻的她，没有太多精神去照顾别人的情绪了。“你回去告诉太后，我刚用过些点心，不太饿，就不过去了。”
谁知这侍女前几日刚看着她的同伴因为失手打破一盆花被乱棍打死，正吓得胆战心惊。本来她想着尽量躲着人熬过几年出宫就是了，谁知偏撞到武尚宫，而且是给太后带话。现在一听上官婉儿让她回这样的话给太后，立刻吓得在地上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婢蠢笨，没把太后的话传好，姑娘饶命，姑娘饶命。”一边说一边磕头。上官婉儿连忙走过去扶起她：“好了好了，你回去告诉太后，我会去的。”侍女如蒙大赦，又磕头谢了恩，才退下去了。上官婉儿无奈，只好让人去叫程亦薇来给她上妆。
程亦薇边给上官婉儿梳发髻边劝她：“这会子天已经暖和了，姑娘别总呆在屋子里了。去上林苑玩一玩，要不然我和你出宫去玩也好。老呆在屋子里，气闷不说，心情也不好。”上官婉儿笑起来：“亦薇，你说话的语气和哄小孩子似的。这里玩一玩，那里玩一玩的。”停了一下，她也不回头，只把手搭在程亦薇手上，“你不用担心我。有些事情我早就预料到了，只是看到它真的发生了，还是有点接受不了。不过无妨的，过阵子就好了。”想了想又说道，“她不是平常的人，做的更加不是平常的事。我不应该用平常人的处事去要求她。我想，我还是太狭隘了，不够理解她。”语气轻轻的，像是在和程亦薇说话，也像是在劝自己。
延安公主不是一个人来赴宴的，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看上起很有精神。延安公主告诉武媚娘这个男子名叫冯小宝。席间，冯小宝对延安公主颇为殷勤，倒酒夹菜，样样俱到，间或偷瞄两眼武媚娘。
“数日未见，干妈愈发年轻了。女儿是不行了，瞧这满头白发。人哪，头发一白就老得快了。我现在不服老也不行喽。哪像干妈，头发还这么好，我猜干妈还没长过白头发呢吧？”延安公主笑问道。武媚娘笑笑：“没有。”上官婉儿也跟着笑起来。武媚娘平素十分注重保养，又让御医专门按着她的身体状况研究出几道调养身体的方子来。所以，虽然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然而望过去仍如同40多岁一般。武媚娘也让御医给上官婉儿开了几个方子，可上官婉儿不爱喝药，总嫌苦。武媚娘盯着她的时候，她就喝一碗。武媚娘忙起来忘了，上官婉儿就乐得躲过去。
“小宝，你把你家乡的山歌给太后唱一首，让干妈听听如何。”延安公主拍拍冯小宝的胳膊。冯小宝也不扭捏，开嗓就唱。这是首乡间妹子送别情郎的小情歌，冯小宝声音洪亮，直把那些缠绵味道改成了直抒胸臆的开阔。冯小宝刚唱完，延安公主便笑着说道：“唱得不好，让干妈见笑了。其实女儿也知道，宫里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只是想着这山歌都是民间的小曲儿，干妈听惯了那些高山流水，也可以换个小曲儿听听尝尝新鲜。”武媚娘笑着说道：“乡下有乡下的味道。曲折婉转是不错，敞开心唱也有敞开的妙处。”又转头看上官婉儿：“婉儿，你觉得如何？”上官婉儿还在回味那句“郎啊郎，盼你就像我一样，也把我放你心上”，听得武媚娘问，点头称赞：“很好听。不知道换了女子唱是什么样子。”武媚娘笑道：“婉儿不就是女子么？婉儿今夜唱给我听听好了。”上官婉儿立刻红了脸，瞪了武媚娘一眼，装作喝酒，不理她。武媚娘知道上官婉儿又害羞了，故意气她：“婉儿不愿意唱，那让我给婉儿唱好了。我可也是女子啊。不过，哀家的歌可不能白听，是要赏钱的。婉儿打算怎么打发哀家赏钱呢？”上官婉儿哪受得了武媚娘人前如此直白，涨红了脸，起身就跑出去了。留下武媚娘哈哈大笑。延安公主也跟着笑。只有冯小宝不明白上官婉儿怎么突然跑出去，只觉得这女子在太后面前如此大胆，想必太后也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延安公主起身走到武媚娘身边坐下，为她夹菜：“上官姑娘走了，就让女儿为干妈尽点孝心吧。”武媚娘笑道：“那孩子脸皮薄，可不像我们这样什么话都受得住。现下拿她取笑，等会儿回去还得赔罪，不然又要给脸色看了。”延安公主漫不经心的笑笑：“这天下谁敢给干妈脸色看。上官姑娘也只是太后愿意宠着她让着她罢了。”转而又神秘地说道，“干妈就不好奇女儿这次要送什么礼物？”武媚娘这才想起来：“我还在路上琢磨来着，谁想来到这里就忘了。我还想着让婉儿一块看看，嗐，这孩子又跑了。等回去再给她看吧。”
延安公主笑着说道：“这件礼物可不太好让上官姑娘看。太后还是自个儿享用的好。”自个儿享用？武媚娘诧异：“那我可就真想知道了。究竟有什么礼物是不能给婉儿看的。”延安公主附耳道：“干妈可知，这冯小宝除了会唱歌，可还有什么妙处？”延安公主如此模样，武媚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要说话，延安公主又说道：“我和干妈的岁数都差不多，干妈还比我年轻不少，身子更是强壮。干妈的心事，女儿总能猜到那么几分。那上官婉儿再□□得好，到底是个女人，和男人那是不能比的。女儿也是用过这冯小宝之后，知道他比其他男人更有一番妙处，不敢独享，这才送给干妈。”武媚娘淡淡一笑：“既然这冯小宝如此之好，我也不是那夺人所爱之人，还是公主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
延安公主又夹了一筷子菜给武媚娘：“干妈是怕那些大臣们说三道四吧。干妈毕竟不像女儿，窝在自己府里，老脸一张，怕谁说呢。不怕干妈笑话，这冯小宝还是我从我府上一个丫鬟那里弄过来的呢。我活到这个年纪是想明白了。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最要紧自己要舒服，其他的都是虚的。守着那个名节，别人乐呵，自己受苦。”正说得兴起，看见武媚娘脸色不对，忙改口道：“干妈自然不比女儿。女儿这张老脸早就不要了。干妈是上朝廷做正事的人，一举一动大臣都盯着呢。况且史官那支笔，还有天下万民的嘴，哪能像女儿这样不管不顾地胡来呢。”
接下来延安公主无论如何凑趣讨好，武媚娘总是淡淡的。延安公主暗悔自己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找了个由头又带冯小宝出宫了。
这一日，萧璟又拿了各地要求武媚娘称帝的请愿折子给武媚娘看。武媚娘随意翻了几本，扔到一边，端起茶慢慢用茶盖拂漂在茶水上面的茶叶：“萧璟，你说，”武媚娘沉吟半晌继续说道：“哀家在后宫放几个男人怎么样？”萧璟一愣，随即问道：“太后是想日后置后宫？”武媚娘点点头：“哀家既然要称帝，那些帝王做的事，哀家都要做一遍。难道哀家做了皇帝，也要像女人一样讲什么三从四德吗？”萧璟点点头：“皇帝自然要有后宫。不过后宫的人选……”武媚娘挥挥手：“人选不必深究。哀家只是让天下人明白，哀家不是一般女人，哀家可不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管束。他们还想用那些女则的规矩来管哀家，那可就看错人了。”萧璟点点头，又问道：“那婉儿那里……”武媚娘皱了一下眉，说道：“哀家会和她解释的。婉儿一向体贴哀家，这几年又懂事了些，会懂得哀家的想法的。”萧璟开始收拾那些奏折，没有再说话。
用晚膳的时候，上官婉儿兴致勃勃给武媚娘讲宫里新进的梅树。“天后，他们告诉我说，有一株梅树开出来的花是绿色的。我还没有见过绿色的梅花呢。”上官婉儿微微抬头畅想，“不知道绿色的梅花开了会是什么样子的。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看到，我真有点等不及。”武媚娘笑着说道：“我前些日子让人搜罗了一堆话本进来，已经让亦薇给你收起来了。想看了让她给你拿出来就是。”上官婉儿诧异地看了武媚娘一眼：“你不是不喜欢我看么？”武媚娘低头笑道：“谁说不许你看了么？只是让你不要那么用功。又不是要考状元。”上官婉儿吐吐舌头。当年她可是连宋先生的考试都没过，还是武媚娘把她留下的呢。若是当时被送回掖庭，不知道该有多惨。还是这样日日的守着天后的生活最好。上官婉儿双目满含情意，望着武媚娘。
用完晚膳，上官婉儿正要去摆棋盘，武媚娘拉住了她。“婉儿，过来坐下，我和你说件事情。”在上官婉儿的印象里，武媚娘从未这样郑重其事地和她说话。不及多想，上官婉儿坐回武媚娘身边，看着武媚娘。武媚娘拉过上官婉儿的手，思虑一番，说道：“婉儿，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的。我虽然比你年长许多，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上官婉儿听得十分甜蜜，红着脸低头说道：“我知道的。我也很爱天后的。”武媚娘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婉儿以前说过最喜欢琢磨我，那么一定知道我将来想要做什么，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上官婉儿点点头：“我知道。天后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婉儿总是站在天后这边的。虽然婉儿帮不上什么忙……”上官婉儿还未说完，武媚娘伸手捂住她的嘴：“不，我的婉儿帮了我很大的忙，只是从未居功，我也从未把婉儿当外人，所以一直把婉儿的好放在心里罢了。”
上官婉儿忍不住笑出来：“天后今天好奇怪，忽然说这么多甜言蜜语，都变得不像天后了。”武媚娘笑着说道：“我从来没有跟婉儿说过，但是我的心里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总觉得说出来便没有那么珍贵了，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上官婉儿忍不住直起身子抱住武媚娘：“婉儿都知道的。婉儿一直都能感受到天后对婉儿的好。”武媚娘伸手抱住上官婉儿，慢慢说道：“只是我现在想做一件事情，可又怕婉儿不同意，所以很为难。”上官婉儿连忙抬头看着武媚娘：“是什么事？”武媚娘紧了紧下巴，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向世人证明，我武媚娘不怕任何人任何事情，也不会屈服于任何人之下。这世上所有的规矩都只能束缚别人，唯独束缚不了我武媚娘。什么千夫所指、悠悠之口，我从来都不放在眼里。”上官婉儿点点头：“天后，你已经做到了。现在只是差了最后一步而已。可是那也很快就要到了。到时候，世人自然明白。”武媚娘握紧了上官婉儿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哀家既然要做这个皇帝，就不会只图皇帝的虚名。哀家要把那些皇帝能做的事情通通都做一遍。哀家不会让那些腐儒们告诉我一个女人应该怎么样。哀家要告诉他们，一个女人可以做到什么样。”上官婉儿听得心潮澎湃：“天后，婉儿能够陪在天后身边，真是三生有幸。”武媚娘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婉儿，我会做很多在世人眼中不可饶恕的事情。世人会把所有最难听的话都放在我身上。婉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一直陪着我。”上官婉儿回握住武媚娘的手：“我会的。天后，我发过誓的，会一直陪伴你，永远不离开你。”
武媚娘点点头，终于说道：“婉儿，我过几日会找一些男人放在宫里……”上官婉儿脸色大变，失声叫道：“天后……”武媚娘赶忙握紧上官婉儿的手解释：“我不是要背弃婉儿。我只是想向世人证明我不会遵守那些写给女人的三从四德而已。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能和婉儿相提并论的。那些男人只是工具而已，我不会对他们有一点感情的。婉儿相信我。”上官婉儿心如刀绞，听到最后已是面色惨白，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堵成一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武媚娘看到上官婉儿一下子呆在那里，急切地解释道：“婉儿放心，我不会变心的。我只是不想让人以为我害怕世人评说罢了。只要向他们证明了这一点，那些人也就没用了。到时候，我不会留着他们的。婉儿，你相信我。”武媚娘看到上官婉儿还是呆呆的，忍不住晃动她的肩膀：“婉儿，你相信我。你给我2年的时间。我只要2年。2年之后，还是我们两个，什么都不会改变。”
上官婉儿慢慢看着武媚娘，重复道：“2年？”武媚娘忙点头：“2年。我只要2年。我又不是真的想开后宫，只是想证明我自己罢了。2年就够了。”可是，天后，今晚已是如此煎熬，接下来的2年，你让我如何度过？
是夜，武媚娘仍旧在上官婉儿怀中沉沉睡去。上官婉儿感觉到武媚娘呼吸变得平稳绵长后，便悄悄起身下床，出了寝殿。这时候已过夜半，四下静寂无声。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空，树木、回廊、殿阁、小道……一切都清清楚楚。上官婉儿漫无目的地走了良久，不知不觉又绕到那两株连理木前。摸着它们枝干相接的部分，上官婉儿轻轻唱起那夜冯小宝唱的民歌“……郎啊郎，盼你就像我一样，也把我放你心上……”反反复复唱了几遍，到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哭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