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章(1 / 1)
紫宸殿,武媚娘身着绯袍,高踞九龙金漆楠木宝座,睥睨众臣。“近日江南来报,李敬业诸人在扬州起兵造反,众卿可有退敌良策?”
武媚娘此言一出,大小官员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朝堂顿时嗡嗡声不绝于耳。然而,并没有人出列回禀。武媚娘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手指轻叩扶手,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裴内史,你是大唐的社稷重臣,多谋善断,运筹帷幄,这都是哀家知道的。依你看,该如何镇压这起逆贼的叛逆之举?”
裴炎手执笏板出列,躬身答道:“太后谬赞,臣愧不敢当。依臣之见,朝廷无须出兵。兵者,国之大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臣有一言,若太后采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哦?”武媚娘笑意浅浅,兴趣盎然地说道,“哀家也听说,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裴内史有何妙策,不妨直言。”
裴炎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武媚娘:“臣认为,李敬业之所以寻日之内募精兵十万,无非是顺应了民心而已。如今皇帝年长,太后迟迟不肯归政,所以民心不服,让李敬业寻了间隙才能生事。只要太后肯返政皇帝,李敬业便师出无名,叛军也就不战自溃了。”
裴炎说完,朝堂鸦雀无声,众臣都不敢抬头。裴炎此时乘危逼宫,倒也不算太出乎武媚娘的意料之外。早在她召集群臣立武氏七庙的时候,裴炎便抬出吕后专权事败的史实来恐吓她,以至她不得不改立五庙。今日如此,也算是前后相继了。
眼见得朝堂冷场,萧璟正要出列,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裴炎受先皇遗诏,为本朝顾命大臣,为何在此朝廷蒙难群臣本应携手戮贼的时候,反请太后归政呢?”
萧璟转头望去,是御史崔察。说得好。萧璟微微一笑,出列说道:“崔御史有所不知。那李敬业军中有一名谋士,其实这个人过去还和崔御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此人叫薛仲璋。”
崔察啊了一声,又有大臣窃窃私语。萧璟继续说道:“这薛御史六月份的时候上书出使扬州,裴内史便准了他。薛御史到了扬州后,就说扬州的陈敬之陈司马谋反,把他处死了,然后让那李敬业接替了陈司马的位置。不然,徐敬业何以在扬州如此异军突起呢?裴内史,我记得,这薛御史是你的外甥,对吧?”
裴炎神色慷慨,目无表情:“不错。但仲璋此举并非我指使,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武媚娘冷言说道:“是不是你指使,不是你说了算。骞大夫、鱼御史出列。”待两人出列后,武媚娘开口,“裴内史勾结逆贼谋反一案,由你二位严加审问,不得有误。”又喝道,“当值羽林军卫士何在?将裴炎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看着众臣面色惊疑不定,武媚娘冷笑不已。她倒不信,还有人敢站出来提着脑袋和她相抗。眼见朝堂又鸦雀无声,武媚娘出言道:“萧学士,徐敬业不是还写了一篇什么讨伐哀家的檄文吗?你就在这里念给大家听听,看那檄文里都说了些什么?”
萧璟面露难色,犹豫道:“太后,那檄文言辞无礼,对太后多有不敬……”
“哈哈哈,”武媚娘大笑:“那檄文是用来鼓动投机之徒跟着他一起造反的,又怎么会对哀家恭敬呢。再说,他移檄各州各县,很多人都已经看过这篇檄文了。你不读也不代表大家不知道,又何必掩耳盗铃呢?区区几句文章,没有什么了不起,哀家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尽管读就是,正好让大家都听听,也对哀家有个公论。”
萧璟无奈,只得从袖子里掏出檄文读起来:“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杀姊屠兄,弑君鸩母。”武媚娘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横扫千军的好文章。只会像无知村姑一般喋喋不休造谣生事。萧璟,继续读。”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武媚娘点点头;“虽然胡言乱语,对仗却是很工整。不错,读下去。”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谁托?”武媚娘听到这里,精神一振,大为赞叹,问萧璟:“好笔仗。不知这篇檄文出自谁的手笔,这样才气逼人?”萧璟敛眉答道;“听说是徐敬业的艺文令骆宾王所作。”武则天嗯了一声:“原来是他。此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有此才华如何所遇非人呢?丞相,何失此人呢?”众丞相跪地,请罪不已。
武媚娘示意萧璟继续读下去。“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武则天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重复一遍;“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拍手赞道,“好文章。不过,骆宾王虽然能文,就不知李敬业武备如何呢?哀家倒想领教领教。”
“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御史魏元忠何在?”两人应声出列。“李将军,哀家任你为扬州行军大总管,帅师20万南讨李敬业。魏御史,你为监军,协助李将军一同前往扬州平叛。”两人叩首回列。
“萧学士,”武媚娘吩咐萧璟,“你退朝后即刻拟旨,凡李敬业同族,追削所有功名爵禄。还有,他李敬业既然造大唐的反,也不用再姓李了,还姓徐罢。”
下朝的时候早已过了午膳时分,武媚娘便让萧璟陪她一起用膳。
“太后,您让李孝逸当大军统帅的命令,萧璟十分佩服。李孝逸在宗室之中无论是辈分还是威望都属最高,让他去扬州,就在向天下人证明李唐宗室是站在太后这边的,那李敬业是在造反,和匡扶李唐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媚娘笑笑:“不错。李孝逸只是借他的身份罢了,哀家要看的是元忠,此人以前护送我和先皇来洛阳,竟然找了个绿林大盗当头领,也是个奇才。先皇在世的时候,他曾上过密折,对朝廷和吐蕃作战上提了不少意见。我看他写得头头是道,很有见地,只是没有真刀实枪地上战场演练过。正好眼下扬州出了事,让他历练历练。”
“这……若是他只会纸上谈兵,那李孝逸也是不会打仗的,耽误了平叛可如何是好?”萧璟不妨武媚娘竟然派如此二人去扬州,一时愕然。
“若是赢了,便证明魏元忠确实会打仗,哀家以后就可以用他去对付突厥。若是输了,他又不是主将,还有李孝逸在那里呢,还回来做他的御史好了。这人刚直不阿,也很适合做御史。至于扬州那群人,他们先机已失,哀家有的是人对付他们。”武媚娘在进同明殿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密报。昨夜,黑齿常之率精骑万余突袭吐蕃兵营,大获全胜,已经引军回撤了。吐蕃锐气大伤,短时间内不会进犯,突厥那里有程务挺。一旦扬州平叛不顺,她可以立即命黑齿常之前往助阵。
萧璟看武媚娘指挥若定的气势,知道她早已谋划好一切,便不再多言。
待两人将奏折批完,萧璟出宫后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去侧殿传上官婉儿的侍女回禀,上官婉儿和程亦薇去九州池玩了。她倒会享福。左右手头无事,武媚娘便叫了几名侍女跟着去九州池。刚走到琉璃亭,便看见两人笑嘻嘻地迎面而来。
看到武媚娘站在自己前方,上官婉儿笑意加深,赶了上去。武媚娘命众人在花丛边候着,自己拉着上官婉儿进了亭子。湖上凉风不时吹过亭子,久未出来的武媚娘神清气爽。
“天后,你尝尝,很好吃的。”上官婉儿把莲子剥皮取心,然后送到武媚娘嘴边。
武媚娘张嘴接住,嚼了几下,莲子的清香溢满口腔。把上官婉儿拉过来揽在怀里,看了看她的脸,红肿已经退了,又轻轻摸了摸:“这里还疼吗?”
上官婉儿摇摇头,又把一粒莲子塞进武媚娘嘴里:“今日早起就不疼了。天后今日没有奏折要看吗?”武媚娘笑着说道:“早看完了。我和你璟姐姐看奏折的时候,你还在湖上玩呢。以后来水上玩的时候记得多叫几个人陪着。来,”武媚娘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给你看篇好文章。”
上官婉儿就着武媚娘的手看了几行,原来是骆宾王写的那篇檄文。“我不看。”上官婉儿皱着眉头转过脸,又低头剥莲子。武媚娘扬扬眉,她自然明白上官婉儿的心思,便抽掉第一张,拿过上官婉儿手里的莲子,把剩下的纸塞给她,“读给我听听。”
上官婉儿恼怒地看着武媚娘,然而武媚娘只若无其事地剥莲子。上官婉儿无法,只好打开纸看,顿时一阵烦躁,跳过数行读起来。“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完了。”
武媚娘摇摇头:“这篇檄文文辞激烈,铿锵有力,笔锋犀利酣畅。你这样读一点气势也无,反倒糟蹋了人家的好文章。”
上官婉儿瞪她一眼,人家骂你成这样,你还夸他,胡乱把纸往武媚娘怀里一塞,仍去剥莲子。武媚娘笑着说道:“你应该听听你璟姐姐是怎么读的,可谓抑扬顿挫,掷地有金石声。要是那些老百姓都像你这样读,那他这篇文章算是白写了。”想想刚才上官婉儿闷声闷气的声音,忍不住笑起来,“我还想着,可惜骆宾王投了叛军,不然一定把他召到宫里来让你见见。你们两个都是诗人,一定相见恨晚。现在看来……”武媚娘摇摇头,只在心底加了句你格局太小只怕人家看不上,不敢说出来,然而满脸笑意。
这是什么话?什么召进宫里让自己见见,什么相见恨晚。乱七八糟。上官婉儿嗔道:“天后你累糊涂了吧?瞧你都说些什么呀?”
天色渐暗,风也转凉了,武媚娘起身牵过上官婉儿同明殿走去。用过晚膳,武媚娘倚在榻上歇息,上官婉儿坐在一旁给她读诗。“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读到这里,上官婉儿停下来转头看武媚娘,她正阖着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轻轻挪过去在武媚娘嘴上啄了一下,看她没有反应,便探出舌尖,悉心描绘她的唇形。忽听得武媚娘轻笑一声,上官婉儿大羞,急忙退开,转过身,拿书遮住脸。
小鬼头。武媚娘笑着拉上官婉儿躺在自己怀里。不到片刻,上官婉儿又支起上身,手指一点点抚过武媚娘的脸。武媚娘闻着上官婉儿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气,感受着她手指下的温柔缱绻,醺醺然,如痴如醉,只觉得一股暖流缓缓浸没全身,懒洋洋的没有气力。
“天后,婉儿想和天后在一起,不要一个人。”上官婉儿红晕满脸,趴到武媚娘耳边,轻轻说道武媚娘笑着摸摸上官婉儿的鬓发,温言说道:“好,那今夜就陪我歇着吧。”上官婉儿垂下眼帘,咬着嘴唇默然片刻,抬头说道:“我想成为天后的人。”说完便脸红过耳。武媚娘眼神一凝,继而笑道:“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上官婉儿不满地轻轻捶了一下武媚娘的肩,低声说道:“人家的意思是想做天后的女人啦。”上官婉儿再大胆,说完这一句话也伏到武媚娘肩上,不好意思抬头了。
上官婉儿羞涩间,耳边听到武媚娘一声叹息:“婉儿还是这么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上官婉儿皱眉,抬头看向武媚娘:“天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武媚娘微微笑了一下,伸手覆上上官婉儿的面颊,说道:“你也在宫外呆了一段日子了。外面怎么谈论我的,你没有听到过么?你和我这样的人搅和到一起,想过别人会怎么说你吗?”上官婉儿坦然回望过去:“我不信天后是在乎别人言语的人。天后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武媚娘继续笑道:“哦?你还记得你上官家满门都为我所杀吧。灭门之仇,你也不在乎?你以后打算整日取悦你的仇人吗?”
上官婉儿握住武媚娘的手,起身坐直了,看着武媚娘说道:“天后是信不过我吧。怀疑我只是一时冲动,过后会后悔,会埋怨天后。”上官婉儿忽然起身,武媚娘的目光不由跟着上官婉儿而去。原来是去倒水了。上官婉儿倒了一杯茶,自己喝了一口,回来扶起武媚娘的头喂她喝了半杯。随手把茶杯放到案上,上官婉儿坐在塌边说道:“灭门之仇,原先自然是怨的。后来在掖庭的时候见了许多事,就想明白了。成王败寇。当年若是天后输了,天后的皇后的位置就没了。那样的话,天后的下场未必会比上官家好到哪里去。天后是不能心慈手软的。”上官婉儿伸手抓住武媚娘的手,看着她说道:“我知道天后要做的是颠倒乾坤的大事。以前杀了许多人,以后也免不了会杀人”上官婉儿顿了顿说道,“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陪着天后的。”武媚娘侧过身子,看着上官婉儿笑道:“我会杀很多好人。或者说,一个人越好,越有可能被我杀掉。婉儿你受得了么?”上官婉儿看向武媚娘,过了一会儿挪到她跟前,把她的头抱到自己怀里,嘴里说道:“我没有天后想的那么好。别人的性命再重要,也比不过我的幸福去。”
武媚娘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又笑道:“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一则我和婉儿可以不用分开,二则也可以保全婉儿的名誉。”上官婉儿轻轻吻着武媚娘的嘴角,漫不经心问道:“什么法子?”武媚娘用手指把玩着上官婉儿的头发,悠然说道:“我会从朝廷大臣里面挑几个出类拔萃的子弟出来,婉儿再选一个看得上的。婉儿可以和他成亲生子。我这里也随时欢迎婉儿。婉儿觉得如何?”上官婉儿一口回绝:“不好。”武媚娘笑道:“这是为何?你放心,我不会暗地里对你的夫君下手。恰恰相反,我会保你夫君家一世平安富贵,一定不让婉儿受苦。”上官婉儿仍然摇头:“我不要。我只要天后。”
武曌轻轻笑了几声,说道:“不要傻气。好好想想我的法子。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武曌就要起身,上官婉儿用力抱住她,不许她动弹。武曌一皱眉正要说话,只听上官婉儿说道:“我不走,我要留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天后。从掖庭到宫外,我一直在想。两年的时间足够我想明白了。我努力讨好那些高官的家眷,所为就是回到天后身边,和天后在一起。天后若是不喜欢,就直接告诉我讨厌我好了。”都这样反复剖白自己的心意了,可对方还是不相信,要推开自己。上官婉儿一阵委屈,声音就哽咽了。
武曌立刻心疼了,忙起身抱住上官婉儿抚慰她:“喜欢喜欢,喜欢的。我最喜欢婉儿了。我是怕耽搁婉儿。婉儿走出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我也舍不得让婉儿回头了。”上官婉儿听了呜咽声更大:“谁要回头了。我和天后在一起,喜欢还来不及呢,干嘛要回头。明明是天后不要我。”武媚娘不住哄她:“要的要的。谁说我不要了。我早就想要了。是想着婉儿还小呢,等婉儿长大了再要。”
上官婉儿听了满腔欢喜,伸胳膊搂着武媚娘的脖子:“老说我傻,天后才傻呢。我早就长大了。天后你现在就要我。”一个姑娘家,哪有这样上赶着给别人的。武媚娘又是好笑又是甜蜜,禁不住又试探道:“婉儿想好了?今夜要了婉儿,以后婉儿就不能回侧殿了,就住在我这里了。”上官婉儿听了笑起来:“当然不回去。天后要了我,我就是天后的人了。天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又催道;“天后,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躺下吧。”
看到武媚娘仍旧不紧不慢的起身,仿佛对这件事并无太大兴趣,上官婉儿有些沮丧。一边安慰自己时日久了对方自然会珍惜自己的心意,一边忍不住抱怨:“天后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意,答应我也只是为了安抚我。天后一点都不知道,我那时候无论在太子府还是在外面,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人……”上官婉儿停了一下轻声说道,“若是那样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就再也没有资格来见天后了。我每天都很害怕。要是再也不能回到天后身边,我该如何是好呢。”上官婉儿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武媚娘放下满腹猜疑,亲了亲上官婉儿的头顶,笑道:“你早和我说这些,哪里用得着这么担心。婉儿放心吧,无论太子府还是道观那里,都有侍卫在婉儿身边。不要说谁敢对婉儿无礼,就算有人敢惹婉儿不高兴,我也会替婉儿出气的。”上官婉儿眼睛一亮,抬头笑道:“你一直派人保护我的?”武媚娘点点头:“那是自然。婉儿那里但凡有一点不如意,我马上就知道了。就算婉儿平安无事,侍卫多则五日少则三日也要禀报给我的。”上官婉儿喜气洋洋,又搂着武媚娘的脖子撒娇:“天后,你以后也要待我这样好。”
武媚娘嗯了一声,抱紧了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你若能永远这样就好了。上官婉儿心里可没有武媚娘那么多想法,看着武媚娘仍旧不动作,便主动去脱武媚娘的衣裳。武媚娘笑着任她鼓捣。自己不过是自始至终对上官婉儿好而已,事情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上官婉儿自己主动的,将来但凡有半点不如意,那也怪不到自己身上。都是她上官婉儿自作自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