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两人愣头愣脑地对着瞧了一会,吴邪率先反应过来,“来啦”,他道了一句,然后就见张起灵站在门口似乎好像也许大概是微笑着点了下头。吴邪直着眼睛低下头去,对着桌面的红纸呆了几秒,一脸梦游的表情下笔写完了横批。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将张起灵带来的东西安置好后二人便开始为重头戏的年夜饭忙活起来。张起灵在厨房的四项主要功能分别是切菜、生火、洗碗、围观。这第一项展现了他非凡的才能。吴邪那把割腕都难见血的菜刀已经磨得锋利了许多,但张起灵用惯了兵器,还嫌不够。于是他从菜窖拎出寄存在吴邪这的那把刀,配合着来的时候随身携带的长刀,左右开弓,手起刀落,凌厉逼人。吴邪在一旁用被张起灵嫌弃的菜刀切着菜,侧目怡然自若挥刀剁肉的张起灵,忽然就觉得,这个很大很神秘的张家,它可能是个屠夫世家。
刀工完毕,吴邪把切好的肉和菜倒进一个盆里,加好作料,端到张起灵面前,“朝着一个方向搅,搅匀为止。”
张起灵接过来坐到桌旁依令行事,吴邪转而去准备其他菜色,在灶台前背对着饭桌忙碌起来。
张起灵心不在焉地抱着盆子搅馅,目光一路跟着吴邪。他今天围裙带子系得挺紧,张起灵一面看一面不着边地想。吴邪其实也是个懒人,为了避免做饭时溅上油汤还得洗衣服竟然无师自通地做了条围裙,虽然做得挺寒碜的——就是一块长方形的布,上端挖了个洞,中间穿了根绳。他做饭的时候就套着,带子系在腰间。但凡不是冬天穿得特别厚重,那刚柔皆备的腰线和臀型就会被勾勒得格外分明。如果在炎夏,他有时因为怕热而干脆脱掉上衣,光着上身直接穿条围裙做饭,那风景更好看些……
吴邪回过头来就见张起灵已经搅拌好了饺子馅放在一边,正一手支着下巴高深莫测地盯着他看,那个优哉游哉的派头让他心里颇不平衡。于是吴邪灵光一闪,说你别在那发呆,来,我给你找点活干。
张起灵说什么活。
吴邪抬手一指,说我写了春联,写完还剩了半张红纸,你闲着也是闲着,试试剪个福字,等下一块贴门上。
张起灵起身走到架子旁,拿起纸和剪刀,看了吴邪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结果等到吴邪忙完了准备工作擦着手过来检查作业的时候——
“哎?我说小张,不是让你剪福字吗?你怎么……你怎么剪了个囍?”
“这个好剪。”张起灵说着将手中的双喜字样对折了一下,横平竖直严丝合缝,以证明一次剪出两个字确实比较划算。
是,这个是好剪没错可是……,吴邪扶额道:“可是喜字是婚娶的时候才贴的啊!”
“没关系,寓意好就行了”,张起灵不拘小节。
吴邪呆呆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张起灵坐在那里抬眼看了看吴邪,又垂下视线,低低地说:“我剪得手都酸了。”
于是吴邪就说你去屋里把凳子搬出来咱们这就都贴到门上去。
两人来到门外,张起灵踩在板凳上,吴邪站在后面看着,指挥他不要贴歪。吴邪也是头一次写春联,所幸没什么难度,说穿了就是几句吉祥话,所谓祝福与愿望,其实大同小异。他的上下联随着大流,没什么特别的新意,预想的横批就是那句俗套喜庆的万事如意,落笔前被张起灵那么一打岔,莫名其妙就写成了事事如意。此刻他看着张起灵将这四个字贴在门上正中,蓦然发觉这样写竟是更切合他的心意。吴邪注视着门口柔韧匀称的少年人般的背影,心说张起灵,愿你如意,不止万次。
张起灵贴好之后拎着板凳往后倒退着走了几步,整体观赏自己的杰作——一副春联,围着个大红的囍。
他退到吴邪身边,后者搭上他的肩,蹙眉笑叹:“张公子真是别出心裁。”
张起灵淡定地对着那扇热闹的门,点头道:“挺好的”,说完便顺手拉起吴邪的手将他拖进屋去接着包饺子。跨过门槛的时候,张起灵终于低着头笑了。
饺子是平常的猪肉白菜馅,吴邪另做了两荤两素四个菜,还将张起灵拎来的黄酒加入细姜丝温热了,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二人都一整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忙活一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也懒得按照习俗等到半夜再吃,干脆七点多就上桌开了饭。
虽然老百姓家年年都是这么过的,可这二位却全是头一回为了顿饭费这么多功夫,对坐桌前,倒真生出几分别样的气氛。因为对方、因为是和对方一起,那妥帖的熟悉感便浓得化不开,同时这尘世庆典的一切体验又时时昭示着一股藏不住的新鲜劲儿,两厢一掺和,便如陈年老酒兑了新酿,醇香悠远得简直招架不住。
结果这一顿饭足足吃到了半夜。黄酒后劲缓慢绵长,酒入胸胆,将醉未醉之时自有无穷情致。吴邪话多了起来,连张起灵也被带得活泛许多,他们言谈娓娓,间或默然不语,相对而笑,竟似有聊不完道不尽的天高地广。过后仔细回想,究竟说了些什么反而记不清楚了,只各自笑叹经历太多还有点好处,总有故事可作谈资。反正那光景无论说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开怀。
时光真是个妙词。那个晚上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就真的是一束束的光,透过薄薄的琉璃片转照而来,每一缕都是缤纷的暖色,毫无阻隔、轻轻软软地直落进了两人内心最深处、再深处,那终年幽暗密不可宣的角落。就算仅仅照耀一瞬,也慰藉得足以终生挂怀。
他们分掉坛中最后一滴酒,碰了个杯,竟默契地异口同声道了句“过年好”。说完看着彼此,觉得自己和对方都在冒傻气,又一同笑了出来。
过年好。当真是好。
吴邪的目光像调不开似的栖在对面人的脸上。张起灵一改平素略嫌苍白的面色,颧骨附近染了层薄薄的红,唇色也艳了几分,黑的碎发垂在额前,黑的眉睫,黑的能将人溺毙的瞳仁,里面闪着星光般的笑意。吴邪觉着他这么个又淡又静又深切的笑法与以往全不一样,犹如千里冰层破裂了一角,下面竟满溢着泊泊流动的温热活水——直教人想不管不顾地跳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临至夜半,坐着坐着就觉得面上生热,身上也热,该是酒劲袭了上来,又怪灶间火太旺。两人都有些冒汗,便端了小菜进屋去。吴邪靠墙坐在炕上嚼着花生米,一抬杯才想起酒没了,随口便支使张起灵去拿。这么好的花雕不知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只带来两坛,真是不可多得。吴邪一边抠着封泥一边对张起灵说这么好的酒,你要是夏天带来,我给你冰糖话梅温花雕,哎呀那个滋味……。张起灵看他抱着酒坛子和封泥作斗争,聚精会神的馋猫样,点头说行,等夏天的。
他答得这么顺口,吴邪反倒愣了愣。这样的话说多了,便好像他们真有个长长的未来,可以把想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安排进去,想着便不由得笑了出来。又想到张起灵那个不沾烟火的神气,竟也跟着自己论起吃喝来了,方才剁肉也剁得兢兢业业,真是说不出的有趣。他又想其实自己看他是怎么看怎么有趣的,虽然张起灵是个冷淡性子,可他偏能看出他的喜怒哀乐。说来两人原本只不过是巧合之下的萍水相逢罢了,岂料相处下来竟是处处称心,随后的这许多牵扯对自己来说实在可谓是意外收获。想当日好歹也算救他一回,这大概也能叫善有善报了吧。一想到这,吴邪垂着眼睛又笑了。
张起灵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事。”吴邪终于抠掉了封泥,也不再去管什么姜丝温酒,直接倒进杯中,“来吧少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喝啥再掂对。”
张起灵听他胡扯歪诗,揶揄道:“真是想得开。”
吴邪嘿然一笑,“想得开就对了”,他又给张起灵满上了酒,忽然感慨起来,“很多事情啊它根本就由不得你想不开。哎,你还年轻,以后你就懂了。”说完才想起张起灵顶不喜欢被说年纪小,不喜欢又不肯直说,每次都冷口冷面,然而怎么看都是一脸屈辱的表情,搞得吴邪更想逗他。他瞥了张起灵一眼,见他这次倒没啥反应,便接着说道:“喏,就像这酒,其实再珍惜也没用,留恋也一样没用,怎么着也不能变多点,该没的时候还是要没的。其实吧,什么东西都是这么回事,该没的时候就没了,该走的时候就走了,……没有能留下的。”
张起灵并未留意吴邪的神色,只低着头看着对方斟酒的手,静静听着他的话。等吴邪撤了手,他抚着杯沿,却忽然说道:“有。”
“嗯?”
“能留下的东西,有。”
吴邪正欲一饮而尽,唇已经贴上了杯口,听他冒出这么一句也忘了动作,愣神道:“……是什么?”
“……反正有。”
吴邪回过神来,心道怪了,我干嘛和他说这些呢,想着便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张起灵却格外执着,“一定会有。你别不信。”
吴邪看着他好笑,“没想到张公子喝多了这么……”
“我没喝多。”张起灵打断他,神色却是非常平静的。
吴邪对着张起灵,心想好像昨天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睁眼瞎呢,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脸上竟然已经有了这样毅然决然的轮廓。“好好好”,他匆匆转开视线,告饶般地说,“你说有就有,我信了!来来,干杯!”
张起灵望着他,眼神深深浅浅的,却终是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