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岁月(三)(1 / 1)
雪终于停下来,在范明哲身边打伞的已经换成青竹。青松拿一把大扫把,把地上的积雪不断往外扫,不让积雪堆在范明哲的身上。
青松心焦看看天色,天已经暗下来,地上的雪染上暗红。青松眼睛不住往后院飘。范明哲已经站了好一会儿,难道范明哲不走,辛娉婷真准备让范明哲一直站到晚上。
就在这时,范明哲忽然动了,起手,弓步,俯腰,白鹤谅翅,抱月,推手……
青松睁大眼睛,范明哲打的拳法明明很是熟悉,但偏偏就是感觉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青松说不上来,就是老爷的动作流畅了许多,姿态好了许多。但要真说从前范明哲的动作不流畅,也不是,不过,青松使劲捉一把头发,就是不一样了!
范明哲一套拳法耍下来,收拳抱手,冲一边发呆的青松青竹一挑眉毛,“老爷的拳法好看吗?”
青松青竹死命点头,“好看好看。”
范明哲呵呵一笑,忽然身体一歪,整个人斜斜往下倒。
青松立即抱起范明哲,青竹抱脚,两人合作惯了,立即脚下不停,抬起人就往屋子里冲。
冲入屋,立即把范明哲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棉衣,青松把范明哲的鞋袜全部脱掉,青竹送来热水。
“老爷,你忍忍,有点烫。”青松小心把范明哲的脚放入热水中。见范明哲不过咧嘴歪眼,没有喊出来,顿时放心,把整只脚都放入热水里。
范明哲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很快,热力从脚板传上来,冻僵的身体仿佛加入一道活力。
“老爷,喝一口姜汤。”
范明哲接过来,大口喝光,暖洋洋的热流滑过脏腑,无比舒服。
“老爷,我给你按按脚。”青松抱起范明哲的大脚,熟练找到脚底的穴位,轻轻按下去。
“呲。”范明哲一哆嗦,这酸爽真的,没法用言语来形容。
范明哲打了一个喷嚏,身体半歪在床上,青竹给范明哲的后背垫上一个又大又软的枕头。范明哲靠着枕头,躺得舒服极了。喝了姜茶,脚上有热水泡着,眼皮子开始不老实,偷偷摸摸想和兄弟拥抱一下。
“算你两小子有心。热水,热茶都备好。”范明哲打了一个哈欠,“老爷我刚刚悟出了一套拳法出来。等老爷睡醒了,再打一次给你看。”
“老爷打的拳真好看。”青竹捉捉耳朵,想说点什么,不过总是觉得不合适,“比范家七先生就差那么一点点。”
范明哲一哆嗦,立即不瞌睡,“你小子说话什么意思。什么比七先生差那么一点。”
青松忽然一拍脑袋,“我就说,老爷刚才打拳的时候,怎么感觉那么不一样。对,就好像范七先生那样。就是那么,那个词什么来着……虎虎生风。威风极了。”
被人赞威风,范明哲心里妥帖极了,不过脸上还是故意板了脸,“那你觉得我和范老七比起来,谁更好。”
青松眨眨眼睛,“自然是老爷更好。”
“但是太太说,七先生拳里有刚气,看七先生打拳就觉得害怕,但刚才老爷打拳……”
青竹话未说完,就被范明哲一巴掌拍在脑袋上,“你小子给我好好想清楚再说。”
青竹扁扁嘴巴,“老爷的更好。”
范明哲终于心满意足,大手挥挥,“看在你们用心伺候的份上,我就不计较。”
“是太太吩咐让准备的,”青竹小声说一句。
范明哲眼睛一瞪,猛地在床上坐起来,“太太在哪里?”
青松青竹对视一眼,“太太在后院,陪着少爷呢。”
范明哲忽然抱住脑袋,呜呼一声,倒在床上,手无力吊在床边,“去,赶紧的,请大夫过来。我,我喘不过气。好,好难受啊…..”一边说,两手用力搓脸,两边脸颊立即被搓成红色。
青竹张大嘴巴,被青松推一把,“赶紧去报太太知道。”
把青竹赶出去,青松立即用帕子浸了热水,“老爷,我伺候你擦一下脸。”
范明哲捂脸的手指,露出一道缝隙,满眼的赞赏。
辛娉婷听了青竹的话,急忙赶过来,心里有几分不确定。范明哲的身体底子不算好,不过来到范家村,日日坚持跑步,打拳,已经比从前好上太多,现在不过是雪里站一会儿就病得不行了。
辛娉婷心里嘀咕,不过青松哭着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断断续续,辛娉婷还是觉得自己过来看一次比较好。
推开门走进来,就见青松跪在地上嚎,“老爷,老爷,老爷,你不要抛下我们啊。”
辛娉婷眉头直跳,看向床上,范明哲身上盖了锦被,手垂在床边,看似无力,脸被床边的吊珠帘子遮挡,看不真切。
辛娉婷侧耳听听,范明哲呼吸声忽短忽长,不是平日里长而缓的呼吸声,不像生病,反而像是……紧张。
青松心跳稳定,呼吸声更是平稳,没有水珠滴落的声音,这是只干嚎,没眼泪……
辛娉婷心里大定,不过依然走进去。
“既然熬不下去,就去村子里请了村长过来,问问村长哪里有好的寿木,给你家老爷准备一副。”
青松后背一僵。
垂在床边,看似无力的手,手指突然收紧,不过迅速张开。不过片刻的功夫,要不是辛娉婷肯定,怕是她自己都怀疑是眼睛花了。
跟在后面的青竹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听见辛娉婷说要准备寿木,立即大哭出声,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往外跑,“我,我这就去找村长。”
青松俯趴在地上的身体更是僵硬,脸完全贴在地上,生怕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那跪着做什么?放心,我不会怪你,赶紧去给老爷找一套新衣服,换了衣服好上路。”
这回,青松真的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常人听见自己相公要死了,不是第一时间扑过来,看看相公吗?怎么到了太太这里,就变了一回事。
辛娉婷听听,满意笑了,这回是哭地真心实意。不过床上的人,辛娉婷慢慢走到床边,听见床上人心跳加速。刚才自己说要给他准备寿木的时候,心跳不过慢了一拍而已。
辛娉婷在床边坐下来,“既然要死了,我也就和你多说两句。你现在死了也是好的,至少家里的银钱都留给东哥。日后东哥无论是入仕还是别的,都能多一些本钱。而且你死了,我可以带东哥回娘家,想我年轻,再嫁也是不难的……”
闭眼装死的范明哲气得想掀开被子,指着辛娉婷的鼻子大骂。手指在被子下面握成拳。
辛娉婷扫一眼,被子里不断哆嗦的人,沉得住气,有进步。
“你的身体要不就烧了吧,怎么来,怎么走……”
范明哲这回再忍不住,睁开眼睛,手伸出来,张嘴要骂,谁知道话未出口,眼前忽然一黑,竟然昏死过去。
辛娉婷扫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青松,“到走廊上跪着去。”
这么多事情不玩儿,偏偏玩儿装死。装死也就罢了,被人发现不知道承认,居然还自己气昏自己。这点子肚量,这点子计谋,真是让人发愁。
范老五三兄弟冲冲赶来的时候,看见辛娉婷在一边,轻松喝茶,床上躺的范明哲直挺挺的,也不知道死活。
范老六走上前,发现范明哲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显然是死不了。
“三侄媳妇,这是怎么回事啊?”
“让他们自己说。”辛娉婷踢一脚跪在一边的青松。
青松把事情一五一十统统说出来。范老五兄弟听了很是无奈。范老六看向辛娉婷的眼神很是奇妙,“三侄媳妇,这事…..”你可以不告诉我们知道,装死骗媳妇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六叔帮忙看看吧。相公晕过去有一段时间。”
范老六扶起范明哲的手腕,笑着说,“不难,三侄子这是心病。我有一方药,保证药到病除,三侄子肯定立即醒过来。”
“诊金随便你提。”
“好咧。”范老六爽快应一声,挽起袖子,从背后里拿出一排银针,分别插在范明哲眉头和头顶,银针轻轻转动,范老六拨出银针。
“侄媳妇,三侄子这事情不好办。我看要不这样吧。干脆给三侄子放血,我听人说,放血能治病,给三侄子放一半的血,保证三侄子药到病除。”
正悠悠转醒的范明哲听得一句,头皮发麻,放一半血,还能是活人。范老六,你这个庸医。
一口气顶上来,范明哲居然撑开沉甸甸的眼皮,两个眼刀子飞向范老六,“不如我先给你放一半血,看看。”
“哎呦,侄媳妇,看,三侄子醒了。”范老六一拍手掌,“赶紧儿赶紧儿,诊金给我。”
辛娉婷扫一眼一脸不平色的范明哲,从袖子中取出一张银票,交给范老六。
范明哲探头一看,居然是一百两的银票,顿时两眼翻白,差点又闭过气。
“三侄子放心,这钱我不白赚你的,这就去给你开方子。”范老六把银票放入怀里,哈哈大笑走出门。
范老五摇摇头,也跟着出门。范老七走上前,扫一眼还在气的发抖的范明哲,“听说你已经悟道。明日,我过来和你练手。”
“嗯,好……等等,什么练手。”范明哲的脑袋一时没转过来,等答应了,立即醒悟,练手?自己还是一个病人,练什么手。
“听说你今日和侄媳妇练手,因而有所领悟,好事。多练练,说不好,等你出发到涌云城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派人保护你。”
今日和媳妇练手……出发到涌云城……保护……
听到的消息有些多,范明哲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要再追问,范老七已经挥挥手,离开房间。
诺达的房间里,又剩下辛娉婷和自己。
范明哲抽抽鼻子,眼睛有些发红,自己冷了一场,辛娉婷没来嘘寒问暖,但听见青松青竹说,热水和姜茶是辛娉婷让准备的,心里还是很感动。原来想着装病,让妻子来安慰自己的,没想到被人看穿,还闹出去,被别人看了笑话。
范明哲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有,酸的,苦的,辣的,唯独没有甜的。
范明哲真的好想问问辛娉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从前还是好好的,冷一些,但是还是关心自己,事事为自己考虑,现在为什么要推一个不怀好意的玳瑁来自己身边。
也许是范明哲的目光太过于忧郁,远远在一边坐着的辛娉婷有些坐不住。
“你只是风寒,无关生死,好好休息就是。”
“娘子不要我了吗?”眼泪一滴滴滑落。范明哲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真是废话,明明就是想哭,为什么不能哭。第一滴晶莹泪水滑落,下面的泪水就好像泉水一样,哗啦啦抢着往外跑。
对一个哭得鼻涕眼泪齐冒的男人,辛娉婷真的很想甩手就走。但是,看着红肿肿,水汪汪的眼睛,鼓起的腮帮子,一脸委屈看向自己的男人,辛娉婷发现自己挪不开脚步。
“你,你怎么比东哥还要幼稚。”无奈叹一口气。实在想不去别的词,不过这男人的模样就和东哥想留自己在身边的时候,那副小模样是一样的。看着这男人,辛娉婷想到后院里的东哥,心里有一块地方,有些软了。
“抱,抱!”哭得难看的男人,张开手,眼睛可怜巴巴看向妻子,“抱抱。”
辛娉婷一口气喘不过来。范甯东新学会的词就有抱抱,每次范甯东不乐意爬,想辛娉婷陪他玩的时候,都会用可怜兮兮,满是期待的小眼神看向娘亲,然后用软软的声音说,“抱,抱抱。”
眼下,明明是二十开外的男人,却是用近乎小孩子的语气……
辛娉婷实在说不出心里是气的,还是觉得好笑。想拂袖而去,但那湿润的,期待的眼神,和范甯东同出一源的眼神,让辛娉婷心里一软。
“好好说话。”无力抚额,辛娉婷实在不想看范明哲一眼。
范明哲眼睛亮了亮,却是抽泣一声,“知道了,”缩缩身体,把身体缩在被子里,“我会乖乖听话,好好吃药。但,你可以在这里看着我吗?就是看着……”说完,又用可怜的眼神牢牢锁定辛娉婷。
辛娉婷只觉得浑身无力。范明哲无理取闹,她还能一巴掌扇过去,范明哲装死,她还能气得他半死,但范明哲装柔弱,装可爱,装成和儿子一样的智商,辛娉婷仙子表示,真的很无奈。难不成现在走过去,扯着范明哲的衣领让他别装了。
“等药熬好,我会拿过来给你喝。”仙子丢下一句话,仓皇出逃。
范明哲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娘子要来喂他喝药啊……范三公子不抽泣了,眼泪也不流了,咬着被子角,眼巴巴等着,等着自家小娘子推门来喂药。
正院墙角边上,范老七一脸无奈看着笑得直不起腰的范老六。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哈哈,我说老七,你这人就是无趣。”范老六一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一手捂住肚子,“哎呀呀,今晚可不用吃饭,笑抽了,抽了,好疼。”
“我回去了。”范老七抬腿要走。
范老六一把扯过弟弟,“等等我,等等我,我腿麻了,走不动。”
范老七扶着范老六的手,范老六把半边身都压在弟弟身上。嘴巴凑到弟弟耳边,“人家夫妻和美着呢。我听说,连邙山寺的大和尚都赞他们一句。”
范老六喷出的气体,热乎乎的,刺的范老七耳朵生疼,不着痕迹把哥哥推开一点,但范老六就好像狗皮膏药一般,又贴上来。
“我说这人生在世,图的是什么,不过娇妻幼子。三侄子命好,都有了,说不好,日后功名也是随手拿来。我说说你,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一个弟媳妇呢。”
范老七不吭声,只觉得哥哥在耳边嗡嗡直叫,就好像苍蝇一样讨厌。
“如花美眷,一见倾心……”范老六半点没有被弟弟嫌弃的觉悟,反而哼唱起不知名的调子,声音忽高忽低,渐渐隐于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