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程(1 / 1)
木水镇陈家,两进宅院内,陈秀才的娘子何氏闭着眼睛,斜靠在长躺椅上,哼着昨天刚听的戏文。媳妇范文娘跪在何氏身侧,两手握成拳,轻轻为何氏锤骨。
何氏眯了眼睛,扫一眼范文娘,冷哼一声,“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去,倒一杯水给我。”
范文娘应一声,取了茶杯,倒了一杯茶,用手背试一下温度,7分热,恭敬送到何氏身前。
何氏接过茶杯,只嘴唇在茶杯边碰了碰,立即黑脸,茶杯被重重放在小几上,“冷冰冰的,想我喝冷水,拉肚子吗?”
范文娘低头垂目,“媳妇给婆婆换上一杯热茶。”
何氏目露不屑,“是一个笨的,怎么教都学不会,即便我去教镇上一只小猫,小狗,教那么多次,都该学会了。你,哼!”何氏白眼一翻,翻身躺上躺椅,不理何氏。
范文娘收拾了茶杯,安静退出房间,关好房门,眼睛看向天空,无声叹一口气。
重新切了一杯热茶,这次有九分烫,范文娘重新送到何氏身前,“婆婆,请喝茶。”
何氏半睁眼睛,扫一眼茶杯上缭绕的热气,“冷不死我,就想热死我吗?说你是一个没脑子的就是没脑子,不知道放凉一些才端过来。”
“是。”范文娘后退一步,把茶杯放在小几上。
“走走走!别像柱子一样柱在那里。看得我心烦。”何氏挥挥手,像赶苍蝇似得把范文娘赶走。
退出何氏的房间,范文娘不自觉松一口气,轻快穿过垂花门,回到自己的院子,经过书房的窗户时,范文娘探头看看,相公陈俊正闭目养神。范文娘不敢惊动陈俊,快手快脚回到自己房间。
小丫鬟芸香正在逗弄三岁的陈敏,“敏哥,来这里。”芸香把布做的小球往空中一抛,陈敏立即冲过去,双手接住小球。
范文娘依靠房门前,看着陈敏开心的笑容,范文娘的心又软了几分。
芸香看见范文娘回来,开心抱着陈敏跑过来,“二娘子回来了。”
“嗯。回来了。”范文娘用手帕擦擦陈敏发间的汗水,“今日事情少,早些回来。”
芸香扁扁嘴,“老太太那里就是事多。”
“这话就不要说了,她是我婆婆,侍候婆婆是媳妇的责任。”范文娘亲亲儿子的额头,“你抱敏哥儿玩,我去给相公熬一碗鸡汤。”
“二娘子,这事让我来做就好了,你在房间休息一会儿。每天天没亮就起来伺候老太太,你也不怕累坏身子的。”
芸香十二岁,从6岁开始,跟在范文娘身边,随范文娘出嫁,虽然是名为主仆,但是两人之间的情谊却更像是姐妹,说起话来,也没所避讳。
“唉,我的命。”范文娘目光扫过书房,只长叹一声。
芸香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却知道说什么都没法改变范文娘的想法,唯有闭嘴。
范文娘挽起衣袖,熟练给把老母鸡的皮撕开,又把老母鸡的内脏一点点掏干净,洗了一把枸杞,塞入老母鸡的肚子里,往锅里放上半锅水,把老母鸡放入内,点起柴火,看见热气缭绕升起,范文娘拿了一把小椅子在旁边坐下来。
不知是袅绕的热气熏了眼睛,还是门外的阳光过于猛烈,范文娘眼睛里有了些湿润。
木水镇陈家,镇上唯一一家有两位秀才的人家,也是唯一一家敢在家里正堂里挂上诗书传家牌匾的人家。
陈秀才,陈俊的父亲,在四十那一年中了秀才,而陈俊又在二十岁那一年中了秀才。一门两秀才,陈家一时间在木水镇名操一时,那会儿多少人羡慕范文娘,也佩服范家相中了陈家这门亲,提前两年把女儿嫁给还是童生的陈俊。等陈俊中了秀才,范文娘也成了秀才娘子。
范文娘还记得,当陈俊中秀才的消息传到木水镇,当天,陈秀才就写下了诗书传家的牌匾,命人挂在正堂上。从那天开始,陈家人在木水镇就宣称自家是书香门第。
范文娘扯扯嘴角,书香门第啊,哪一个书香门第是靠两个秀才来撑门面的,不过,木水镇这个小地方,二十年才出一个秀才,陈家能连续出两个秀才,在木水镇这个地方,硬说自己是书香门第,也没有人说不是。
范文娘用帕子擦擦眼角,看向门外,这天明明不热,但为什么这阳光就那么刺眼,刺得人眼睛生痛。
从那天开始,范文娘在陈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陈俊还是童生时,陈家虽然小有家底,家里也有良田出租给农户耕种,但是一家供养两个读书人很不容易。
而范文娘的娘家在清河县的富户,家里的生丝生意做得不错,像所有生意做的不错的商户人家一样,有了钱就想有权。范文娘只有一个兄长,读书不成,不过做生意是不错的。范家就想着找一个读书人家,把范文娘嫁过去,以后等女婿有了功名,也能提携一下岳家。
范家在清河县附近的镇找了一圈,相中了陈家,相中了当时还是童生的陈俊。
陈家缺钱,范家有钱,两家人在媒婆的撮合下,一拍即合。范文娘带着三千两的嫁妆嫁入陈家。
出嫁第二天,范文娘就把自己嫁妆里面的嫁妆田全部拿出来,交给陈俊的兄长,陈丰来打理。陈丰原意是不收的,但范文娘表示自己不懂生意,坚持一定要陈丰来管理,陈丰再三推辞后,还是接过来,帮着把范文娘庄田里的田租也一起收了。
本来呢,范文娘这样做,其实就等于给陈家帮补,自己在陈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婆母何氏知道范文娘把庄田交给陈丰来打理,还夸范文娘懂事。
成亲前两年,范文娘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生了儿子陈敏之后,丈夫陈俊也中了秀才,本来以为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谁知道……
范文娘目光投向正院,在那里有一块诗书传家的牌匾。从那块牌匾挂上去的那一天,范文娘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先是有人说,陈家娶了范氏女,是亏了,以陈俊的才华,娶一个县丞的闺女也是可以的。
又有人说,商户女也能嫁入书香门第,这陈家也不怎么样
还有人说,范家这门生意赚大了,卖一个闺女,赚一个有前程的秀才
林林总总的话,传入陈家,陈秀才还好,只一门心思念书,准备考举人。但陈秀才的娘子何氏,范文娘的婆母,却对范文娘的态度,一天差比一天。
每天立规矩,伺候婆婆是必须的,辱骂更是常事。动手打人还没有,不过何氏眼睛里流露出的鄙视总是让范文娘心塞。
熬过了一年又一年,熬到陈敏三岁,陈俊也面临考举人的关头。考上了举人,就能考进士。要是中了一个同进士,就能当官。
范文娘没想过陈俊可以中状元,中进士。只是想着,陈俊要是能中一个同进士,就能外放当官,自己和陈敏也能跟着过去,离开木水镇,离开这个看不起自己的家。
范文娘收回目光,揭开锅盖,看看里面的老母鸡,汤已经熬出三分的味道。
洗干净碗筷,范文娘盛了一碗汤,放上托盘,拿到何氏房门外。敲门后,推开房门。把碗轻轻放在何氏手边的小几上。
“婆婆,媳妇熬了鸡汤,婆婆尝尝味道可好。”
何氏懒洋洋嗯了一声,“败家的种子,就知道吃喝。不用你花钱买鸡,不用你花钱养家,就知道吃喝偷懒。”
范文娘垂着头,“相公这些天用功念书,媳妇担心相公的身子熬不住,所以才自作主张熬了鸡汤。”
何氏脸色稍稍变红,端起碗,喝了两口鸡汤,“去给你相公端一碗过去。别太凉了,吃坏了肚子,有你好受的。”
范文娘应了一句,转身正要出门,冷不防身后传来何氏的声音。
“动作轻点,不耽误你相公念书。小家小户出来的,就是不知道规矩。半点不讲究。”
范文娘转身出了门,嘴角不由挂起冷笑,小家小户出来的……范家在清河县发家的时候,陈家还是刚擦干净腿不用自己耕种的农户。不过,陈家出了两个秀才,反而看不起身为商户的范家了。
范文娘回到厨房,揭开锅盖,却看见原来在锅里的老母鸡不知所踪。范文娘吃了一惊,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看错,又看了一次,没错,老母鸡真的不见了。范文娘连忙转身出门,找上平日在厨房做饭的李婆子。
“刚才炉上的老母鸡呢?”
李婆子瞪一眼范文娘,“二娘子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老婆子偷吃了二娘子的老母鸡?”李婆子因为陈家帮忙做饭,自己也觉得自己有几分派头,平日除了做饭之外,就喜欢往何氏身边凑,居然也学着何氏看不起范文娘。
范文娘冷笑,“李婆子,你是陈家雇佣回来的人。看管厨房本来就是你分内的事情,现在丢了东西,我不找你责问,还该找谁。”范文娘生气,真是阿猫阿狗都敢踩在她头上。
“哎呦,二娘子,你这话要说,就到老太太面前说去。看看老太太是帮谁?”李婆子斜吊着眼睛,一脸不屑。
范文娘气得咬牙,愤愤瞪了李婆子一眼,转身盛了一碗鸡汤,就往自己院子走。
李婆子见范文娘走了,得意洋洋在后面骂,“小家子气的东西,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身份!”
范文娘一路疾走,来到院门前,却是慢下脚步,等气稍稍平顺些,才走入陈俊的书房。
“相公,先喝碗鸡汤。”
陈俊睁开眼睛,一双俊目有如黑夜繁星般闪亮。陈俊安静看着妻子,看着妻子脸上的泛起的红晕。
“我一定会成功。等我考上举人,我就去找门路,当一个小吏。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院子,地方或许不大,不过我会让你过得舒心舒服。”
范文娘眼睛一红,“相公这是什么话。相公安心念书就是。其他事别管。”
陈俊摇摇头,“你别瞒我,我都知道。再等我半年,半年时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范文娘眼睛一酸,忙转过身去,“我知道相公有才学,考上举人是迟早的事情。相公先喝汤,冷了对身体不好。”说完,范文娘匆匆忙忙挑起帘子出门去。
一连快走几步,范文娘才停下来,背靠着院墙,任由泪水洒落脸庞。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范文娘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