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四)(1 / 1)
温和的声音,宛如一枚轻羽在空旷的石窟中缓缓飘落,坠入粼粼寒潭中,随着银波微漾。
智苦笑道:“我跟皮影里的师兄一样,动了妄心与痴念。”
“而她却不似皮影中的师妹那般柔弱天真,像朵未经风霜的铃兰花。”
“在被师父捡回天龙寺前,她是一个被雪狼养大的孤儿,她的养父是雪狼的首领。在狼群的教导下,四五岁的时候就懂得如何潜伏,如何捕猎,如何用牙齿撕开野兔与雉鸡的喉咙。”
“然而在她六岁那年,有一位进山打猎的猎户发现了这群雪狼的踪迹。当时恰逢镇中一名官员大寿,猎户决定联合庄上之人捕杀狼群,将剥下的皮子送给官员,以换取他对山庄的拂照。”
“雪狼虽凶悍无匹,但也无法逃拖一庄猎人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非但成年雪狼被捕杀殆尽,猎户们还尾随受伤的母狼寻到狼窝,连只幼崽都不曾留下。”
“外出寻水而归的孤女,看着一地的血迹,不言不语。转头拖着一柄比她还长的柴刀,趁着夜色摸入村庄,欲将庄上之人如同宰杀她的亲人一般割喉放血,拆骨剥皮。”
“然而,她刚入一村就败露了行迹。被庄上之人抓住,用绳索捆成粽子,吊在树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却一声不吭,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每一个过往之人。”
“直到我的师父遇见了她,向猎户们讨了人情,将她带回寺中。”
说到此处,智苦微微一顿,笑容渐隐,神情庄重。
“阿难佛祖曾说——不经磨砺,不受苦痛,不历劫难,不证如来。”
“我幼时曾言欲效仿佛祖,渡劫砺心。但师父却摸着我的额头说,愣小子,遇到灾祸老实躲一边便是,什么割肉喂鹰,舍身饲魔,那是佛祖做的事!你是佛祖吗?不是,就别操那份心!”
“师父最大的心愿,便是让自己弟子能安安稳稳地念一辈子经,撞一辈子钟,一生无灾无劫。”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正是他将师妹……将我此生最大的劫数,带到我的身边。”
智苦还记得第一次在山门前见到师妹时,她顶着一头杂草似的乱发,浑身泥垢,被师父夹在胳膊下,叼着师父的手臂,恶狠狠地磨着牙。
看到智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便目光暴戾地瞪了回去。
像是一只狼崽,一条毒蛇,一点也没有女孩的模样。
师父也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小子,才给带回寺里的。
将人带回,第一件事便是丢给智苦,叫他将人搓洗干净,换上新衣。
智苦顶着满脸血痕满身抓伤,好不容易拔下对方的裤子,被那缺了把的光裸下身吓的直了眼。
急匆匆地跑去说与师父,第二天,他便有了一个“师弟”。
纵使像智苦这样脾性温和的人,也同他那狼崽似的的“师弟”相处艰难。
好似自从“师弟”来到寺里,他身上的牙印与抓痕就从未好过。
某天夜里,他又顶着一脸血痕,跑去偷问师父:“师父,您为何冒着被逐出寺院的风险,将师妹假扮成男孩留在寺里?”
“您是可怜师妹的生世吗?”
师父抖了抖肚上的横肉,若无其事地抹去因偷吃烤鸡在嘴边留下的油渍。
“别叫师妹,叫师弟,免得以后说漏嘴。”
他悻悻道:“我哪里是可怜你师弟,我是可怜被你师弟盯上的那庄子猎户。”
“从小看老,贫僧一见她那双狼似的眼睛,就知道这小子以后必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若不能消解心中戾气,等她再长大几岁,那庄子说不定就没活人了。”
智苦道:“师父,要怎么才能消除师弟心中的戾气呢?”
师父嘿嘿笑道:“从今儿起,你就慢慢想吧。”
智苦呆愣愣道:“啊?”
师父道:“这是贫僧交对你的考验,等你什么时候能办到,什么时候就算出师了。”
说罢,油乎乎的大手在智苦头上一抹,将那颗圆乎乎的小光头抹得更加光亮,摇摇摆摆地离去。
全然不顾智苦在他身后气恼大叫:“师父,你总是这样,佛也要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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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师父脱线,但智苦认真担起了师兄的责任。时时教导她、照看她,却被寺中沙弥嘲笑成了一只总是跟在师弟身后的跟屁虫。
一年后,师妹终于被缠不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滚!”
智苦一口气没喘上来,憋的脸蛋通红。
见师妹又头也不回地往后山的林子里窜,回来后衣服上不知又有多少破口需要缝补,智苦苦笑着揉揉脸,心中一阵沧桑——他才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就又当了爹,又当了娘。
岁月流逝,后山的红灿灿的山楂熟了三回。
在智苦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纵使是块石头,也被他那颗纯善之心捂出了一丝温度。
在那一年,智苦与师妹随师父一同下山云游,无奈被卷入一场惨烈的追杀。
师父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留下他与师妹二人深陷重围。他为了保护师妹被杀手打断四肢,一剑插入腹中,命在旦夕。而师妹也被折断双臂,随意抛弃在一堆尸体里。
为了救他,师妹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竟用齿牙咬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至二十里外的一处村庄。
据说村上的农户将他二人送至医馆时,师妹的下颌都僵住了,死死咬住他衣襟的齿冠怎么掰都掰不开,最后只好用刀将衣领割断。
后来师父也找到了他们。
智苦伤势沉重,昏迷不醒,请来的好几位大夫在摸过脉象后,都摇头叹息着对师父说,给你的徒儿准备后事吧。
然后被师妹一口咬在腿上,怎么甩也甩不开。
智苦到底命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在他清醒的那天,一睁眼,看到师妹坐在床前。
顶着刚剃的青头皮,瘦的跟只猴子似的,穿着智苦的僧袍,为了不拖到地上,挽了又挽,多余的布料皱巴巴地堆在腰间,看起来十分可笑。
师妹紧紧抿着嘴唇,犹豫许久,从怀里摸出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刚刚苏醒的智苦,浑身疼痛,喉头干的起火。比起糖葫芦,他更需要的是一碗清水。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那串缺了一半的糖葫芦,一边费力地舔,一边开心地笑。
直到师妹的眼泪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湿了师妹的头发。
也许那时,他的劫数便到了。
来的无声无息,浸着泪水的苦咸与糖浆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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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时光又飞度几载。
师妹十五,他十九。
十五岁的师妹已经长的很高了,堪堪比他低了半个脑袋。
少女玲珑的身段开始显露,除了每天都用长长的绷带将胸部缠的死紧,她依旧像个小子,依旧又冷又孤僻。
一天夜里,师妹约他来到后山的小溪边,两人呆呆地看着月亮,什么话也没讲。
不知多了多久,智苦说夜寒露重,他俩该回去了。
师妹露出一脸狠戾的表情,将他逼倒在一处铺满干草的洞穴里。
她抓住智苦的手,垂眸凝注他。漆黑的瞳眸像是狼的眼睛一般,泛着幽光。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还带着微微的哑。
“你不要动,我打不过你。”
“我爹看上了谁,就会咬住它的颈毛,骑在它身上。”
说罢,师妹分开双腿,骑在他的腰上,俯身咬住了他的脖子。
当智苦感觉那柔然的舌尖在他喉头轻轻一舔,他便知道,他的劫数将他困住了,但他无怨无悔。
那是一段很是放纵逍遥的日子。
他不想再吃斋念佛,参禅修心,只想跟师妹下山去,成为一对夫妻,白头偕老。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龙寺的方丈知道此事,暗中将师妹送走,并将他禁足于禅院之中。
当时,弱冠之龄的智苦已是禅心陀的继任者,是被天龙寺寄予厚望的传人。在当时天龙寺正与道玄宗争锋相对、势如水火的时局,他不可令他师父蒙羞,更不可令天龙寺蒙羞!
在智苦被锁在寺中两年后,他依旧痴心不悔。无奈的方丈只有亲自将他押解下山,去探望被送走的师妹。
师妹已经嫁了人,夫君是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他站在窗外,看着师妹挺着大肚认真淘米、认真洗菜的模样,连旁边灶台上的米汤快烧糊了都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笑的流下了泪。这回嘴里只有咸苦,再无甜味。
从那一天起,他便将自己锁在禅心院中,非寺中大事,从不踏出一步。
他的身影与名字被如水的时光渐渐消磨,新来的沙弥几乎不知智苦之名,只知有一名孤僻的僧人,独居禅心院中。
十多年过去,竟如弹指一挥,后山上红灿灿的山楂又将山坡铺成一片艳红。
孤寂了十数年的门扉,忽然被人扣响。
智苦披着僧袍,手持油灯,推开院门。
一个骑白狼的女子,立于门外。
她墨发倾散,眉目如画,身披薜荔与女萝,头戴石兰与杜衡,衣裙之下,两腿空空荡荡。
智苦不知道这些年来师妹经历了什么,甚至变得一点也不像曾经的她。
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当幽夜里骑狼而来的山鬼,要他跟她下山。
智苦没有丝毫疑惑,没有任何犹豫,抬脚迈出十年未出一步的禅院大门,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