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观音龛(二十一)(1 / 1)
好孩子?
王怜花微微一愣,然后将头埋在沈浪怀里低沉地嗤笑了两声,忽然调子一变,化作两道痛苦的低吟。
忽然手腕被人抓住,一股内力顺着他的穴位导入,温柔地梳理起体内纠拧成一团的筋络。
至阳内力宛如和煦的春风,从阳池穴刮起,瞬间游走遍四肢百骸,将附骨的寒意驱散,经脉中凝结的冰渣融化。
不一会儿,身体变得暖洋洋的,就像是浸泡在温水中,舒服得发出一声叹息。
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猫儿,朝沈浪怀里拱了拱。
沈浪低头瞧着他,弯起嘴角,将四月的煦阳挂在唇边。修长的手指插入柔软的发丝,以指作梳,从头顶顺至耳根。
再抬头时,温情褪去,目光中含着深沉的叹息。
“前辈、任兄,你们何至于此。”
病老叟扶住折断的手臂,歪斜着身子靠在井边,与沈浪对视一眼,便将眼睛别开。
因为沈浪的目光太过澄澈,亦太过明亮,像是盛于深潭中的澹澹秋水,又像是缀满瀚夜的星辰——令人不忍见其哪怕一瞬的黯淡。
病老叟垂头呕出一口鲜血,低叹道:“千防万防,便是防你沈浪的出现。”
阴沉的目光瞥向任萍踪,瘫软在地,如同一滩腐臭的烂泥。
“亏这家伙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已令你葬身山崖。”
“而且,此处除了我等五人外,再无第六人的存在!”
任萍踪划动着折断的四肢,在地上蠕动、挣扎,从喉咙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
“咳咳……这不可能……我埋伏在此地之时,便仔细探查过了……就算你吐息再轻,也逃不出我的耳朵。”
“此地,根本没有第六个人的呼吸!”
沈浪微微一笑,道:“若是我根本就不曾呼吸呢?”
任萍踪一愣:“什、什么意思?”
沈浪没有问答任萍踪,而是用手指拨开王怜花额上被冷汗浸冷的额发,微笑道:“怜花,方才我可梦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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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风起,铁索横波,风波亭宛如一只展翼舒羽的云鸥,伏着波涛漫涌的云海飞过,渐渐隐没于飘摇风雪之中。
无人知道,在山崖边上,一双雪鸮似的眼睛,藏在雪松的叶子里,目送他们远去。
歌声渐渺,笑声渐消,人已行远,只剩风雪的呜咽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雪松伞盖似的叶子一抖,一个雪白的人影从树梢上跃下。踱了踱脚,抖落下身披的“雪裘”。绕着山壁溜达一圈,各处敲敲打打,然后风也似的飘进洞窟里。
一路上,躲过数名提灯而行的僧人,与好几伙喝醉了酒,四处闹事的江湖人。
宛如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隐入一间石室中。
一灯如豆,昏黄火光将周遭映得斑驳而黯淡。
棺材整整齐齐地摆成数排,好似贪食的饕客,有的胃里沉甸甸的,满足而无声地打着腐臭的嗝;有的腹中空落落的,只等着吞下一具盛大的美餐。
沈浪一眼览遍,发现比离开时,棺材又多了几副。
了悟仍旧盘腿坐在棺材板上,一边咔嚓咔嚓地磕着瓜子,一边就着烛火翻阅手中书卷。
仿佛自沈浪走后,他就不曾动过。
闻见声响,了悟抬头瞧了一眼来人,什么话也没讲。复又垂头阅卷,伸手拍了拍身边一副敞开的棺木。
沈浪笑了笑,翻身坐了进去,目光往了悟手中的书卷上一溜。
眼睛眨了眨,若无其事地转到一边。
微笑道:“瓜子上火,方先生还是少吃点好。”
了悟合上书页,摇头晃脑道:“我何尝不知这玩意儿上火?”
“而且这鬼地方又没什么能让人败火的趣物。”他嘻嘻一笑道。
“我算是千佛寺明面儿上的管事,却十分不识相,暗地里帮了你们一把。”
“你们一旦失败。”伸手指了指头顶,“我便会成为那位秋后清算的对象。”
卷起书册,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光头,苦恼道:“其实,我对你们实在不看好的很。”
“你们能赢的机会,在我看来,还没有这玩意儿大。”
手上拈起一粒刚刮出的瓜子瓤。
“恐怕明日过后,就得在你们的牵连之下,被押上断头铡。”
“趁着这几天胃口好,喜欢吃的多吃点,只怕以后没这机会了。”
沈浪笑道:“既然先生如此不看好我等,又何为要出手相助?”
学着了悟的模样,向上指了指:“那位,又是谁呢?”
了悟哈哈大笑,浑圆的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连声道:“说不得,说不得。”
“上头的那位我已经得罪,本就生机渺茫。若是管不住自己这张碎嘴,再得罪你心里搁着的那位,我可真真就没一丝活路了。”
沈浪还欲说点什么,忽见了悟一记腿鞭甩出,脚尖勾住棺盖一挑。
漆黑的木板如同滚落的黑云,向沈浪压来。
沈浪并未阻挡,而是顺势躺进棺材中。
“嘭”的一声,眼前一黑,棺盖闭合,严丝合缝。
须臾,盖顶上响起一阵叮叮当当,了悟挥舞着铁锤,将棺材钉上。每一锤落下,棺材便是一震。
了悟钉完棺材,敲了敲棺盖,笑嘻嘻道:“沈大侠,给你提个醒儿。”
“王公子带着那群人去了千佛殿,负责清理此处寻宝人的尸杀手和人皮女必是会跟去的。”
“他们里面有个隐匿高手,深谙潜行之道,因而对声音、呼吸,甚至是气息都极为敏感。”
“若你要想隐蔽起来,杀他们个出其不意,可要好好谋算谋算啊。”
说罢,盘腿坐回原位,打开书卷细细赏读起来。
沈浪躺在棺中,呼吸舒缓而清浅,仿若进入安眠。耳朵却如兔子一般支的老高,仔细分辨棺材外的声响。
片刻之后,四人步入石室,足步又沉又稳,必是四位魁梧健壮的彪形大汉。
沈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恭敬道:“大师,今儿要抬走的棺材是哪几副?”
了悟道:“喏,就是这俩。”
“嘭嘭”两声,其中一声响在沈浪的棺盖上。
旋即一阵窸窣之声——一只手在沈浪的棺材上摸索起来。
大汉道:“咦,谁给钉上了?”
了悟道:“我钉的。怎么,还嫌弃我的手艺不成?”
大汉一听他话中冷意,惶恐道:“岂敢岂敢,只是这等粗活一贯都是我们这些粗使的下人来做,您千金之体……”
了悟不耐烦地打断:“今儿我心情好,想要耍几锤子,也要问过你们不成?”
“废话什么,抬走便是!”
四个人唯唯诺诺,连声应是。
大汉瞧了一眼棺盖上刻着的名字,道:“三眼儿、四瘪子,你俩抬鬼老九的。”
“二秃子,你跟我抬沈浪的。”
二秃子忙上前,抽下肩上搭着的绳索,将棺材捆束起来。
一边将抬棺用的独龙棍往绳套里塞,一边嘻嘻笑道:“这天下第一名侠之名如雷贯耳,今儿抬他一程,也好好沾沾福气,下辈子投生也做个大侠哎哟!”
大汉一巴掌盖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叱道:“贫什么嘴,老实做你的事儿吧!”
随后,沈浪感觉棺材一轻,被人抬了起来。
摇摇晃晃,像是坐轿子似的,若不是背后又冷又冷,倒真可以躺在里边儿舒舒坦坦地睡上一觉。
前一段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四人的足音与喘息。
一刻钟后,沈浪突然感觉棺材的摇晃变得剧烈了几分,看样子应是来到了石窟之外。
风雪呼啸,传入棺内削弱不少,宛如女子低诉,呜呜咽咽。伴着铁索运转的轰鸣,仓啷仓啷……
抬棺材的四人轻轻吐了一口气,终于松快了起来。
老大低沉浑厚的声音道:“二秃子、三眼儿、四憋子,你们听,风波亭动了。”
“不知道启动风波亭的人,如今行到哪里?”
二秃子哑着嗓子,嘎嘎笑道:“甭管他们走到哪里,绝对没我们快。”
“咱们人都不消过去,只需把棺材挂上,‘刺溜’往前一送,眨眼就到了,那慢吞吞的亭子能比上吗?”
沈浪正思索着“怎么‘刺溜’往前一送”,摇摇晃晃的棺材突然停了。
一个不知是三眼儿,还是四瘪子的声音,道:“到了。”
四人所到之处同样是一座断崖,不过比风波亭的那座狭窄太多,只容得下两人站立。
断崖上也挂有一条长龙似的铁索,一枚人头大小的青色铁环套在锁链上,牵着两枚寒光闪闪的勾爪。
三眼儿与四瘪子将鬼老九的棺木,从肩上卸下。
独龙棍从绳套里抽去,“哐当”两声拉下勾爪,一首一尾地扣在两个绳结上。
棺材被钩爪拉起,凌空悬挂于铁索。
两人扶住棺尾,一声沉喝,并立向前一推。
“哗啦”一声,棺材瞬间滑出断崖,如同长出双翼,凭虚御风,须臾消失在苍白的雪幕里。
两人退后,换老大和老二扛着沈浪的棺木上前。
“嘭”的一声,棺材落地。
却好半晌都没有等到两人从铁索上拉下勾爪。
老大一屁股坐在棺盖上,翘着腿,道:“老二呀,你说対崖有什么好,为什么活人也想去,死人也想去?”
二秃子道:“活人想去,是听说那边儿有泼天的财宝,随便抓几样都能一飞冲天。死人想去,自然是因为那里是葬尸的坟场。”
老大道:“这么说,対崖是人人都有去的理由,人人也都去得?”
二秃子笑着摇摇头,道:“这天底下无论是活人、死人,甚至连人都不是,只要摸着了门路,都可去得。但偏偏有一个人,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都是去不得。”
老大道:“什么人?”
二秃子道:“沈浪。”
老大道:“为何独独他去不得?”
二秃子笑嘻嘻道:“因为那是尸公爷与人皮娘娘的旨意。”
“两位仁心仁德,不忍让沈浪亲眼见到自己的朋友受尽□□而死,因而命我等早早送沈浪超脱。”
老大伸手拍了拍身下棺材,道:“沈大侠,你也听到了,不是哥几个想要你的性命。”
“尸公爷与人皮娘娘的旨意,在下几个蝼蚁之辈,违逆不得。”
“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便找他们偿命吧。”
“得罪了!”
说罢,翻身落地,一脚踢出,棺材飞至崖外,直直地往崖底坠去。
渊中云雾澹澹,皑雪茫茫,沈浪的棺木像是掷入深潭中的石子,须臾沉底,徒留云波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