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千佛寺(十八)(1 / 1)
千佛寺的夜晚仿佛格外漫长,赵碧穹的屋中点着一盏牛油灯,黄昏晦暗,灯光如豆,在薄薄的窗纸上投出一道孤独的剪影,瘦削、枯槁,宛如即将燃尽的灯火一般风烛残年。
孑然独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灯油耗尽,天边渐渐泛起一抹熹微的白光,黎明姗姗来迟。
枯瘦的影子,终于从桌畔起身——
赵碧穹推门而出,身姿挺拔,面容威肃。
手里拎着一个的狭长的包袱,里面不知裹着何物。
在沿路僧人的指引下,再次来到昨晚的石室。
一入石室,人声鼎沸,热闹喧嚣,还是那般醉生梦死,群魔乱舞的景象。
若硬要说个不同,似乎众人经过一夜休憩后,非但没有养足精神,反而更加萎靡不振了。
这个时候,已经有一部分铁狮门弟子早早来到石室,没有掌门的看管,他们跟脱缰的野马一般,同别人一起狂饮狂啖,划拳赌钱。
一见掌门到来,一个个如同踩了尾巴的猴儿一般慌张跳起,藏酒的藏酒,抓钱的抓钱。
在赵碧穹路过之时,垂头问安。
赵碧穹的目光从他们的面孔上一一划过,那目光实在锐利,不少人一想到昨夜宛如坠入淫靡梦境中的疯狂,不由心虚地将头垂的更低。
唯有云出岫面容平静,目不斜视。赵碧穹看向他时,温和地对他微微颔首。
等赵碧穹从他身边走过,他目光一黯,闭上眼睛轻呼了一口气。再度睁开,与平常一般无二。
赵碧穹环顾一眼四周,大步流星向东南角的一方石桌走去。
那石桌旁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正手捧一碗菜粥,小口小口地喝着,忽觉光线一暗,见一人坐到他面前。
他眯着眼睛将人打量了一番,笑眯眯道:“赵掌门,别来无恙啊。”
赵碧穹道:“病老叟,我是否无恙,你还不清楚吗?”
病老叟又喝了一口菜粥,悠哉道:“我替你诊病之时曾说过,你这病需要好好休养,不宜操劳,不宜过思,不宜动怒,更不宜动武。”
“但是你千里迢迢到这千佛寺来,操劳、过思、动怒与动武,想必四样皆犯。”
“如此罔顾大夫嘱咐,自寻死路的作为,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也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一句——别来无恙了。”
听得如此刻薄之语,深知病老叟脾性的赵碧穹不恼不怒。
他抬手,将提来的包袱搁在桌面上。
病老叟瞟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赵碧穹手指拈住包袱的一角,轻轻一抖,两条苍白的断臂,骨碌碌地滚到他面前。
周围目睹之人,皆不由神色一肃,有人迟疑道:“他杀人了?”
说着,还拿眼睛瞄了一眼,依旧坐在角落里的无心上人与智苦大师,心中暗暗幸灾乐祸。
终日喝酒聚赌,虽然快活,有时也觉烦闷。
不少好事之人期待着,闹出一些刺激的大事,就如同昨日王怜花与鬼老九的惊险赌博一般。
他们等着无心上人与智苦大师问罪于赵碧穹,更期望他们大打出手。
孰料,那一僧一道,依旧安然独坐,不闻不问。
病老叟淡淡地扫了一眼断臂,又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粥,道:“做什么拿两手臂扔到我面前,白白地倒了我的胃口。”
话虽如此,那粥却喝的津津有味,全然没有败坏胃口的样子。
赵碧穹淡淡道:“昨晚了出去了。”
石室众人闻言一惊,瞪向赵碧穹的目光如同,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奇珍异兽。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半夜出门之后,成功活到第二日的!
耳朵不由得直直竖起,想听一听赵碧穹夜探千佛寺的惊险经历。
然而,赵碧穹并没有兴致详说,他极简单概略地说道:“我昨晚出去后,有人暗中偷袭我。”
他指着那双断臂,道:“这是我从偷袭者身上斩下的手臂。”
其中,略去赵碧梳的事情不提。
似乎终于引起了病老叟的兴趣,他搁下粥碗,笑眯眯道:“那偷袭者呢?”
赵碧穹沉默片刻,道:“他被俘后,突然口吐鬼火,将自己烧死了。”
“只余一双残臂,被我带回。”
口吐鬼火?如此奇事令众人又是一惊。
千佛寺果真是有鬼吧?一想到夜里的皮影、美人与惨叫……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赵碧穹将断手推到病老叟面前:“我想请你验验,这手是否有什么古怪。”
病老叟笑道:“这么说,你是觉得有古怪了?”
赵碧穹神情淡淡,不置可否。
病老叟哈哈一笑,从怀中抽出一方手绢,托起断臂,翻来覆去地细细端详。
过了一会儿,他神情古怪地砸砸嘴,道:“这是双死人的手。”
一旁,有人闻言嗤笑道:“赵掌门不是说过那人已经自焚而死了吗?谁不知道是死人的手?”
病老叟冷笑道:“这人可不是昨晚死的,看着血液的凝结与经络的收缩程度,他死了起码有半个多月了。”
不少人失声道:“什么,半个多月?!”
“难道真是有恶鬼,借尸还魂不成?”
病老叟道:“是不是借尸还魂,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尸身经过极为细致的处理。”
他托着断臂,凑在面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料混合腐肉的气息萦绕鼻尖。
他闭上眼睛,陶醉道:“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药物,竟然能如此完美地防止腐败,简直精妙高绝!”
赵碧穹眉峰皱起,陷入沉思。
病老叟将断臂交还给他,道:“我就只能看出这么多,别的可帮不了你啰。”
两人正说着,轰隆隆一声,石室大门豁然洞开。
手持佛珠,面容平和的了悟领头而入,身后跟着十二名僧人,分抬着两口木棺。
整个石室为之一静。
喝酒的停了酒杯,赌钱的弃了骰子。
大清早的看到棺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让人高兴之事。
那两口阴沉的棺木,令他们从醉生梦死中清醒,想起自己生不由己的处境。
不禁悲上心头——明日不知自己仍能坐在此处,还是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进那暗沉棺木。
了悟抬手,“嘭嘭”两声,棺材被僧人们放在地上。
他环顾群雄,朗声道:“昨夜,有两位施主不幸故去。”
说着,右手一拂,推开第一口棺材的棺盖,现出一具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尸体。
那尸体让人分辨不清原本面目,浑身被扒去了人皮,露出一身鲜红肌肉与森森白骨。
纵然有人移开目光,但众人的面容大多平静之中,含着一丝兔死狐悲的伤楚,竟无一人对这惨绝人寰的死状露出惊容——可见,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被扒皮的死人了。
了悟道:“请诸位举杯,祝‘酒色如命’鬼老九,超脱俗尘,早登极乐。”
众人稀稀拉拉地举起酒杯,手腕一翻,将杯中美酒徐徐倾倒于地,以祭枉死的魂灵。
大部分人对听到“鬼老九”这个名字并不意外,毕竟昨日他在千佛寺中苦心经营的地位,被王怜花一赌击塌,输掉了全身家当——包括钱财与众人对他的畏惧,很有可能会选择出门闯关,以求翻盘。
他们已经见惯太多太多比鬼老九高绝之人,都在深夜里一去不归,更何况鬼老九比起武功来说,更擅长一些鬼蜮伎俩。
他的死,几乎算在预料之中。
比起鬼老九,他们更好奇另一口棺材中,装着的乃是何人。
待众人祭完鬼老九,了悟又是挥袖一拂,“嘭”的一声,第二口棺材的棺盖跌落于地。
他朗声道:“请诸位再举杯,祝‘天下第一名侠’沈浪,超脱俗尘,早登极乐。”
这一回,“呯咣”一阵乱响,不少人都惊骇地打翻了酒杯。
什么!第二个死人竟是沈浪?!
只见棺材中,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容颜俊朗,眉目安详,若非面容惨白灰败,就如同只是睡着一般。
石室里的群侠们,忽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自江湖传出沈浪“天下第一名侠”的名号以来,不少人心生不服,登门挑战。他们要不是寻不到这名漂泊浪子的踪迹,就是被他高洁无暇的品行所折服。
渐渐的,除了一些初出茅庐,心比天高的年轻侠客,再无人登门挑衅,这意味着整个江湖已经接受了这个“天下第一”。
孰料,如今“天下一”的沈浪,却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千佛寺的“鬼怪”手里。
让他们不知该嘲笑沈浪的名不副实,还是该心忧千佛寺云波诡谲?
一时间,喧嚣的石室静若死地,落针可闻。
但却有一人,对沈浪之死,全然不信。
赵碧穹一个箭步,来到棺材前。探手按在沈浪尸体的脖颈上,触之冰冷僵硬,脉搏全无,确实已经死透。
他皱起眉峰,手指滑到尸体的衣襟上,正欲拉开。
突然,背后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赵掌门,众目睽睽之下亵渎死人,恐怕不妥吧。”
回头一看,见王怜花携着林素仙一同走来。
两人笑语盈盈,形容亲密。
赵碧穹淡淡道:“我只是想查验一番沈浪的死因。”
目光在两人挽着的手臂上扫了一遍,道:“倒是你,昨日还与沈浪柔情蜜意的,今天见到他的尸体,怎就一点也不伤心?”
王怜花笑吟吟道:“谁说我不伤心?”
说着,他忽地垂下眼帘,捂住胸口,做出一副黯然神伤之色。
幽幽一叹道:“明明已经互诉衷肠,互许真心。孰料,今日再见,便是天人永隔。”
“可惜,我俩有缘无分吧。”
林素仙见他如此情状,眉眼一弯,伸出纤纤玉指去抚摸他的面孔,娇声道:“王郎切勿哀毁过度,想必沈相公在九泉之下,也不愿见你为他伤心欲绝。”
王怜花抬手握住她的手,温柔道:“素仙,还好有你在我身边,否则不知这段悲苦时光该如何度过。”
看着这两人柔情脉脉,你侬我侬,赵碧穹冷冷一笑。
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俩矫揉造作的演戏,更何况这戏还并非演给他看的。
目光重新垂落在沈浪的尸身之上。
伸手拉开衣襟,露出半块胸膛。在那坚实的左胸上有一枚钢针深深钉入,以伤口为原点,一片紫青色的毒素印记,呈蛛网状地蔓延至大半个身躯。
赵碧穹伸手在尸体上探摸,看似在查验伤口,实则在检查尸体上是否有易容的痕迹。
然而,一切浑然天成,他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这证明,若不是尸体就是沈浪的,那便是替他易容之人的技艺臻至完美,炉火纯青。
淡淡一眼向王怜花扫去——这位恰好就是江湖鼎鼎有名的易容大师。
王怜花迎向赵碧穹的目光,笑问道:“赵掌门,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赵碧穹道:“确实看出了些东西。”
王怜花笑道:“有多少?”
赵碧穹道:“足够让我对某些人心生警惕。”
说罢,负着双手,转身离去。
与王怜花擦肩而过时,他低声道:“无论你与沈浪要做什么,都别碍了我的事。”
王怜花目光一凝,微笑道:“怎么,赵掌门还不肯相信沈浪已死?”
赵碧穹淡淡道:“若是要我相信他真的死了,你先哭几滴眼泪给我瞧瞧吧。”
闻言,王怜花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还真觉得我对沈浪情深意重?”
赵碧穹道:“不,我并不这么认为。”
“但有一个人如此坚信。”
王怜花道:“谁?”
赵碧穹道:“沈浪。”
“据我所知,沈浪可是很少看走眼的。”
也不等王怜花回答,一甩衣袖,大步而去。
王怜花目送他离去,笑容温雅,不言不语。
他身边的林素仙忽地轻轻一叹,道:“为何连旁人都知道,你的那个对你深信不疑;而我的那个……”
她看着任萍踪愤怒地推开人群,含恨而去,唇角噙着淡淡的悲苦,眼中含着泠泠的悲戚。
王怜花沉黑的双眼,闪过一丝轻蔑,他淡淡道:“那种男人,你又何必苦苦执着?”
虽然任萍踪的背影已经淹没在人潮中,但是林素仙依旧痴痴地望着。
她摇了摇头,道:“你是不会懂的,除非沈浪离开……”
忽然抬袖掩住自己的朱唇,她轻柔一笑道:“宁愿你永远别懂。”
赵碧穹刚走到门口,见叶九秋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旁。
他问道:“你在等我?”
叶九秋颔首道:“不错。”
“有一事,我想老狮子你会非常感兴趣。”
赵碧穹道:“何事?”
叶九秋目光晶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枯荣谷。”
赵碧穹闻言大震,强按下心中情绪,正欲发问,却见叶九秋已经跨门而出。
没有丝毫犹豫,赵碧穹抬脚跟上,与叶九秋并肩而行。
他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叶九秋道:“风波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