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傀儡戏(五)(1 / 1)
倒下之人长发散开,露出的脸令赵碧梳微微一怔。
那张脸并非像死人一样惨白,而是以厚重的油彩画出一副紫黄相间的脸谱。
尸体轰然倒地,宛如一声响亮的号令,所有白衣散发,头颅低垂的送葬人齐刷刷地抬头。
红的、白的、黑色花元宝的、花十字门的……每一张脸都涂抹着厚重的油彩,绘以各式各样的脸谱。
再配合着一身乱发丧服,张牙舞爪,荒谬怪诞。
漫天纸钱倾顶而落,令整条长街宛如百鬼出行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赵碧梳从小养尊处优,瞧着这怪异的人群心生寒意。
但她生性骄傲倔强,不肯服输。
咬了咬牙,强按下心中的惊惧,娇斥道:“好好的人不做,偏要装神弄鬼!姑奶奶手中的峨眉刺可不认是鬼是人,叫你们这群假鬼通通变成真鬼!”
她足一蹬地,冲进人群。
在心中恐惧的催发下,手起刺落,狠辣无比。但同样因心中惊惧作祟,步伐凌乱,出手越发没有章法。
在敌人的刻意退让与引诱下,不一会儿便与沈浪二人拉开了距离,独身一人深陷敌群。
尹青瞧着这一幕,眉头紧拧。
他原不想亮出兵器,但见师妹有陷落敌营的危险,凭他怎么呼喊都不能将止住,杀红了眼的赵碧梳拼杀的脚步。
心中暗叹,手握住腰间刀柄一动,拔出了一段刺目寒光。
足尖点地,身掠如风,三尺长的弯刀在他手中,幽寒得如同一抹月光。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长刀渴饮,血涌如泓。
兔起鹘落,尹青一路拼杀一路冲撞,宛如一阵狂烈的疾风,席卷至赵碧梳身后。
他大喊一声:“师妹!”
双拳难敌四手,赵碧梳已然被人压制得有几分败退之意,一听尹青呼喊,心领神会。
借由对方迎面拍来掌力,向后一翻,宛如一只灵燕,轻轻巧巧地落至尹青身后。
尹青身躯威武高大,犹如同泰山,将娇小的赵碧梳遮了个严实。
他一刀出,烈风起,刀势绵绵不绝,如同暴烈的飓风,将送葬的人群砍杀得节节败退。
再加上赵碧梳身形娇小,如同狩猎的苍鹰机敏地隐于尹青身后,一旦抓住时机,便如鬼魅一般突袭而出。
峨眉刺扎入脖颈,印下梅花般的一点伤痕,看似微小,然而那细长的尖刺,已经活活戳穿了整个喉咙。
尹青乃是“铁胆狮心”赵碧穹捡回的孤儿,从小养于铁狮门中。与赵碧梳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配合无间。
二人本就不弱的战力,在默契的联手下,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如山与海一般重重叠叠的人墙,竟被他们生生地破出了一道缺口。
二人足下生风,灵巧地从缺口处突围而出。
沈浪见此情形,本想跟上。
刚踏出一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如同千万只飞鸟振翅之声。
沈浪下意识退后几步,清风碎乱,一张巨大的白幡宛如游龙一般阻挡在眼前。
白穗缓缓坠落,露出执幡者高大的身形。
沈浪出生北地,个头本就不低,但那执幡人竟比沈浪还要高出整整一个头颅。
肌肉虬结,虎背熊腰,顶着一副赤红关公脸,擎着九尺高的引魂幡,威风凛凛,虎视眈眈,十分具有压迫感。
他“嘭”地一声,将手中长幡砸在地上,青色的石砖顿时震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他声音低沉,犹如雷鸣。
“你不能过去。”
沈浪温和地笑道:“如果我一定要呢?”
执幡人冷冷一哼,双手攥住长幡中段一拧。
“咔擦”一声轻响,引魂幡的的长杆被他一分为二,他攥住杆尾,抽出一柄威风凛凛的长/枪。
他将沉重的白幡随手掷于地上,长/枪锋锐的剑刀冷冷指向沈浪。
“那我就只能先为你送葬了!”
话音一落,枪影如林,凛冽的狂风拍打在沈浪脸上。
沈浪笑意散漫,目光明亮,如将寒星嵌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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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息十米,两息百步。转眼间,“观音”曼妙的背影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随风逶迤的绫罗。
尹青心起此念,便探手而出。
突然,一柄乌木如意诡异出现,似轻实重地敲打在他的手腕上。
尹青听到清脆的“咔擦”声,随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他左手的腕骨,被这一击生生地碎成了两段。
“啊!!!!!”
钢铁般的汉子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
尹青忍不住弯下腰,单膝跪在地上,撤回的左手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在剧烈的疼痛中微微颤抖。
“师兄!”
赵碧梳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呼,她张大眼睛,目含怒火地瞪着折断他师兄手腕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个同样身穿丧服,披头散发的送葬人,脸被涂抹的惨白,双颊与嘴唇却画得鲜红,活脱脱一丑角的形象。
他身材矮小,站在“观音”身旁,如同一名未长成的童子。但他的身躯与四肢却是不同于孩童的粗壮,给人以古怪畸形之感,赫然是一名侏儒。
顶着丑脸的侏儒,旋转着手中的乌木如意,在赵碧梳仇恨目光的炙烤下,显得轻松自如,得意洋洋。
他指着尹青与赵碧梳二人,又是捧腹又是跺脚,手舞足蹈地将他二人嘲弄了一番,时不时还抓耳挠腮地仰望着“观音”,露出献媚讨好的表情,显得猥琐又可笑。
“观音”轻拂着秀发,笑容朦胧地低头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淘气的孩子。
这样的笑容,同样给了一直恶狠狠瞪着她的赵碧梳。
那柔和的目光,朦胧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与我脚边这个可笑又谄媚的家伙,并无什么不同。
赵碧梳是从小被人捧在手中里长大,身为天之骄女的她,如何忍受得了此等嘲弄。
她目光阴狠又怨毒,齿冠紧扣,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怨恨与愤恨焚烧了她的理智,她竟抛下身旁受伤的尹青,挥舞着峨眉刺向“观音”杀去。
那锋利细长的尖刺,闪动着森幽寒芒,直直地对准“观音”的眼眶。
刺尖在眼瞳中放大,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观音”仍然笑容朦胧,不语不动,仿佛她不是活人,而是一尊被供奉于庙宇中的佛像。
眼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即将被戳瞎,一盏素白灯笼如同飘忽的幽影,插入二人之间。
出手之人与手持乌木如意的侏儒同样矮小粗壮,就身材而言,他们像是一对同胞兄弟。但是不同于对方一张古怪笑脸,他眉毛耷耸,唇角下撇,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与他的兄弟搭配在一起,一悲一喜,愈显可笑荒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阻拦,赵碧梳眼睛未眨一下,手上未慢一分。
无论对方武功如何,也不管灯笼里是否暗藏有什么机关。
她发誓要戳瞎“观音”的眼睛。
依着那又倔又毒的性子,主意一定,纵使山崩地裂也不能叫她更改。
更何况是一盏小小的灯笼阻挡在面前?
“呲啦”一声,峨眉刺破纸而入。
孰料,灯笼上蒙着的白纸一破,一股热油泼出,滚烫四溅。一团明亮的火焰随着热油烧出,贪婪而热烈地映照着赵碧梳惨白的脸蛋。
赵碧梳面色骤变,赶忙旋身一拧,身体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热油。
但是随风飘舞的宽大的衣袖未能幸免,火焰瞬间引燃了衣角,熊熊烈火随着长袖燃烧起来。
赵碧梳面色大变,惊呼连连,手忙脚乱地怕打衣袖。孰料因拍打乱飞的火星又燎燃了她的发丝,顿时升腾起一股呛人的焦臭。
眼看她整个人都要烧成了一个火球。
尹青满脸冷汗,惊惶大叫道:“打滚!快在地上打滚!”
赵碧梳已然六神无主,听到尹青的指示,什么矜持骄傲全都抛到了一遍,她七手八脚地在地上滚了又滚。
当火焰熄灭时,已经无人能认出赵碧梳的模样。因为原本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满脸黑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疯婆子。
笑脸的侏儒,如同乌鸦般的嘎嘎笑声,变得更响亮了。
他甚至还模仿赵碧梳的模样,就地打了两个滚。赵碧梳的滑稽与可笑能有五分,他就有办法演绎到十分。
赵碧梳觉得自己恨得心都要烧起来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眉目狰狞,如同一头暴怒而疯狂的母狮,再次向“观音”扑去。
尹青大叫道:“师妹,不可!”
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赵碧梳充耳不闻。
她的眼中,只有“观音”!
尹青别无他法,用右手撕下衣襟上的布条,口手并用地将左腕绑住,悬吊于胸前。
仅仅是几个包扎的动作,令叫他头昏眼花,满身冷汗。
强忍着疼痛,追至赵碧梳身边,提刀相助。
“观音”身旁一悲一喜的侏儒相互对视一眼,捧着如意,提着灯笼,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地阻挡在尹青与赵碧梳面前。
“观音”看着四人如同疯狂的野狗一般撕咬在一起,淡淡一笑。
她转身,手提靛青罗裙,款款离去。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猛然停住脚步。
并非是她遗忘了什么或者突然改变了主意。
是有人拽住了她。
“观音”侧身回眸。
挽于臂弯的碧色绫罗在他与沈浪之间绷得笔直,就如同他二人间的羁绊,紧张得危如累卵,却又密切得牵连不断。
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仿如被时光洗褪一般变得朦胧而黯淡。
一瞬间,他们仿佛静立于另一个时空中。
天地旷寥,岁月悠远。
所有的一切都在风化,唯彼此鲜活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