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美人头(十)(1 / 1)
沈浪静静地瞧着,独立月下的公子。
蓦然想起了许多。
想起在为朱七七除去易容时,与王怜花的初见。公子人影未至笑先闻,狐裘华服,眉目婉然,温雅亲和又善解人意。
想起他们在快活王的追逐下,王怜花捧起一掬被家禽粪便污浊的溪水一口饮尽,洒脱谈笑,云淡风轻。
想起花神祠幽深的洞窟中,自己伏在王怜花耳边低语,他舒缓的呼吸,轻轻吹拂着脖颈。
……
沈浪知道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尤其在面对王怜花时,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纷乱的思绪如同飘飞的柳絮,一时无法收拾。
直到王怜花手起扇落,足下细线“嗡”地一声斩断,沈浪方才回神。
只见王怜花足尖一点,宛如伏空掠过的鸢鸟,向身后的阁楼飘去。
这条街道足够宽阔,能让四辆马车并行也不见丝毫拥挤。若无借力之处,纵使沈浪轻功高绝,也无法飞渡。
那忙着逃跑之人又迅如疾风,动若脱兔。待沈浪另寻别路追赶而来时,先行一步的王怜花绝计已然不见踪影。
飞速后退的王怜花,瞧着对面越来越远的沈浪,心中得意,正想开口奚落几句。
却看到沈浪微微一笑,伸手揭下头上那顶破烂斗笠,手腕一振,斗笠如同流星一般激射而出。
与此同时,沈浪轻身而起,身形灵动缥缈,如流风回雪,似惊羽落星。眨眼之间,已渡半壁长街。
当腾空之力尽去,眼看落势已生,玄之又玄,巧之又巧,沈浪竟已追上先发的斗笠。
脚尖轻轻一点,踏风无痕,斗笠不见丝毫下沉,整个人再度腾跃而去,轻快得像是被清风推动的浮云。
两人仅一步之差,一起跃上了对面的阁楼。
一个巨大的难题就这样被沈浪轻而易举地解决,王怜花本应该惊讶的。
但是自打遇到沈浪起,沈浪带给他的惊讶实在太多,到现在他已是无惊可讶了。
沈浪五指一探,伸手去抓王怜花在风中飘飞的衣角。
王怜花用铁扇半遮着面容,那双弯月似的眼睛微微一睁,诡笑之中渗出星星点点的煞气。
柔韧的五指灵动起舞,翻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扇影。
一片细如毫发的乌针激射而出,如同泼天急雨,令人避无可避。
沈浪目光一凝。
“唐门,暴雨梨花针!”
王怜花道:“沈大侠好眼力。”
“不过它落到我王怜花的手里,自然随我改姓。”
王怜花眉目婉然,却笑容酷烈。
“这暴雨之威,你能挡得住几分呢?”
面对这名震天下的顶级暗器,沈浪从容不惧。
他笑道:“这要看你王氏梨花针的能耐,又有唐门几分?”
话音一落,手中鱼竿倏然而出,气劲一振,荡起狂风猎猎。手掌拖住杆身一旋,急转如风。
一人长的鱼竿被舞成密不透风的风轮,只闻一排整齐的咄咄声,无数细长的乌针被鱼竿尽数挡下。
乌针暴雨之下,沈浪舞棍生风,竟无一针堪能近身!
暗器发出的同时,王怜花足下生风,运起迷踪步伐,飞速而退。
在沈浪扫尽乌针之时,他抓紧时机又逃出了几十步。
沈浪瞧着前方越逃越远的身影,笑着摇摇头。
右手一落,鱼竿轰然点地。
左脚一踏竿身,身形翩然而起,如灵燕腾跃,于半空中翻越飞旋,眨眼之间便超越了王怜花,落在他的面前。
王怜花目光一闪,足下几个错步,非但在疾行之中骤然停步,还违反常理地反身折去。
见此情形,即将落地的沈浪,又是一竿砸在地面上。
柔韧的鱼竿承受着巨大的冲力,陷出一弯紧张的凹弧。
他右足在竿身上又是一踏,长杆一振,再度将他凌空弹起。
整个人脚不着地的反折方向,于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向后飞去!
半空中的人影身姿灵巧,似白鹤翩然,如雪燕轻灵,仿佛肋生双翼,以竿做足,脚不沾地地在空中任意改变腾空的高度、方向与轨迹。
无论王怜花怎么躲闪逃避,沈浪都能准确而迅速地落在他前行的路线上,如同戏耍猎物的鹰隼,令王怜花暗恨不已。
当沈浪又是一竿砸在王怜花面前时。
他笑道:“累吗?”
王怜花微微有些气喘:“累。”
沈浪道:“投降吗?”
王怜花叹道:“我还有第二条路吗?”
沈浪道:“那你……”
话音未落,王怜花突然手腕一转。
手心平摊着向前递出,森利的铁扇在掌中旋转如风,扇刃的残影如莲展开,径直向鱼竿斩去。
沈浪无奈一笑,他早有预料地踩着鱼竿凌空一翻,长杆与人一同腾空而起。王怜花手中旋转的铁扇,只来得及在沈浪的飞舞的发尾上一绞。泠泠夜风之中,一截乌发四散纷扬。
沈浪旋身而落,刚一站定,一杆突袭而出。
刹那间,狂风起,龙影现——
这一竿如破云而来的狂龙,似逐浪而行的白鲸,猎猎风声仿佛为之应和。
在王怜花骤缩的瞳孔中,雷霆一竿穿扇而过。在即将戳穿他的头颅时骤然停止,巨大的风浪将一头高束的墨发狂烈掀起,如同泼雪飞墨。
鱼竿削尖的顶端,颤颤地点于王怜花的鼻尖。
王怜花觉得自己呼吸一瞬停止,画面定格于高天孤月之下,月光潺潺,树影摇曳,漫街的落红败叶在风中舞成巨大的漩涡。
长风过襟,秋意肃杀。
沈浪俊美的轮廓在萧瑟秋风中烙下深深的剪影,静美得宛若一尊石像。
王怜花突然想喝酒了。
喝那最烈最辣的酒,佐以桐叶瑟瑟,秋意寥落。
他觉得此刻的沈浪好看得可以当一道下酒菜。
就不知沈浪是否愿意陪他醉饮一宿。
“美美美!”一连三个美字,王怜花抚掌而笑。
他叹道:“真是美不胜收啊。”
沈浪笑道:“你说的是这月,这夜,还是这一竿?”
王怜花道:“都有。”
“不过你少说了一样。”
沈浪道:“哪一样?”
王怜花笑道:“还有这人。”
沈浪微微一怔,他哈哈笑道:“你说的是谁?”
王怜花笑道:“还能是谁?”
“不是你,就是我啰。”
说此话时,王怜花墨玉似的瞳眸微微弯起,像是将天上的新月嵌到了他的脸上,说不出的温雅,道不尽的动人。
沈浪一时有些松怔。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天空响起一阵尖锐的风啸,如同巨大的猎鹰伏空掠过的哨声。
一只巨硕的怪鸟破云而来。
那怪鸟舒展开的双翼足有三米多长,浑身泛着青铜色的森然寒光。它飞行的速度极快,羽翼割裂疾风发出刺耳的尖啸。
仔细一看,这只怪鸟竟然是由生铁铸成。
破云而出时,卷起云涛千丈,无比凛然震撼!
沈浪用手臂遮挡着怪鸟卷起的狂风,喃喃道:“‘妙手’孙子仲的铁翼鸢!”
他心中一凛,探手向王怜花抓去。
孰料,一个口袋向他迎面砸来。
沈浪下意识伸手一捞,接住口袋。
已经站在屋顶边缘的王怜花笑得狡黠又灵动。
他道:“美人配英雄,这头就送给沈大侠了。”
然后他凌空一踏,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巨大的铁翼鸢俯冲又升起,载着王怜花消失在广袤的夜穹之中。
沈浪目送铁翼鸢远去,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解下牛皮口袋上的绳索,拉开。
微微一怔。
清寒的夜风掬起口袋中的桃花纷飞,宛如粉蝶翩跹,如霜似霰。
桃花飞尽,露出一尊美丽的木头像。
那是用刚砍下的桃木雕刻的,剥去了外皮,只留下最柔嫩的内芯。巧夺天工的雕工让这尊仿照楚秋词十八岁容颜雕刻的木像,如同活的美人头颅一般栩栩如生,连双颊上都似乎带着少女的红晕。
沈浪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像是清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响。
依旧懒散与潇洒,不过多了几分快意与酣畅。
他拎着木雕的头颅去了张家。
又一次被当作故意捣乱的家伙,赶了出来。
他把木像放在了张家门口后,翩然而去。
据说楚秋词下葬的时候,顶着一尊栩栩如生的木头雕成的美人头。
【第一回·美人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