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美人头(七)(1 / 1)
王怜花解下腰上的皮口袋,将艳丽凄迷的美人头毫不怜惜地塞了进去。
他跳出窗外,伸手勾住檐角,翻身跃上屋檐。
脚踩在白瓦上,居高远眺。
清寒的夜风携来嘈嘈切切的人声,不时爆发出一两句怒气冲天的大吼。漆黑的庭院突然迸溅出火光点点,宛如一群群纷杂乱舞的萤火——源源不断的人手提灯笼向沁园汇集而来。
王怜花弯了弯眉眼,看来他们是发现被塞进茅厕里的人,或者是孙子仲的尸体了。
面对这迫近的危机,王怜花并未逃走。
他不慌不忙地站在屋顶上,就那样优哉游哉地等着。
等着前来擒贼的人群像黑压压的潮水一般涌入沁园,甚至颇有闲心地点数着楼下的人头。
第一批闯入之人,由于急切与慌乱,竟瞧也没瞧屋顶,你推我攘地径向楚秋词的卧房冲去。
随后赶来的一批人比第一批秩序得多,也谨慎得多。
他们的领头者是雁停云。
雁停云一踏入沁园,便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整个院落。这是他常年在江湖上行走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新的环境便将其地势格局了然心中,无论是对敌还是撤退都大有裨益。
这一扫,令他眼皮一跳。
他对站在屋顶上的沉声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语气略有些刚硬与冰冷,夹杂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厌弃。
王怜花笑了笑,并未回答。
雁停云皱眉,他刚要加重语气再问一遍时,之前一个冲进屋中的人,又从屋中冲了出来。
进去时他是急切而凶狠的,出来后他却变得惊恐与慌乱了。
他大叫道:“死了!都死了!”
雁停云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此人的衣襟。
“谁死了?!”
那人结结巴巴道:“张、张夫人,和沈、沈浪,都死了!”
闻言,雁停云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屋顶之人。
虽然他相信尹令行没有这个胆子,更没有这个能力,杀掉楚秋词与沈浪。
但是,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质问一句突兀出现在此处的尹令行。
他沉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王怜花笑道:“我看到贼人。”
雁停云眼睛一亮,急切道:“你看到他的脸了吗?他是谁!”
王怜花道:“我看到了他的手,看到了他的脚,就是没看到他的脸。”
他戏谑道:“除非你给我一面镜子。”
雁停云道:“什么意思?”
王怜花微微一笑:“意思是……我就是那个贼人。”
雁停云瞳孔一缩,失声道:“尹令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一问,令对方又笑了起来。
不同于方才的戏谑与恣意,这一笑是优雅的,静美的,带着淡淡的嘲讽与讥诮。
“雁停云啊雁停云,孙子仲说你有眼无珠果然无错。你真是空长了一对招子,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
见对方依旧疑惑不解,王怜花的神色更加讥讽。
他说:“我不是尹令行啊。”
雁停云道:“放屁,你不是尹令行是谁……你不是尹令行?!”
雁停云的目光震惊地逡巡在王怜花身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那个一直跟从在自己身边之人了。
自他与尹令行的事迹传遍江湖,人人都赞他忠厚仁义,人人都视他为最孝顺的弟子,与最慈心的兄长。
然而,盛大的名声虽然绚烂与芳香,又有谁能看到掩藏在馥郁花丛下的腐叶与烂泥呢?
尹令行,徒有“美好行止”的佳名,但却是一株从根上坏了病树,一颗从内芯烂了的种子。
虽然他曾发誓改邪归正,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收敛的毛病没过两个月,就又犯了。
雁停云曾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曾责骂痛打过他。
但是尹令行就是一颗锤不扁,蒸不烂的铜豌豆。
他仗着雁停云不会伤他性命,就算被打得断了腿,一旦修养好,又会拍拍屁股出去鬼混,甚至还拖累雁停云丢尽脸面为其善后。
这样反复折腾过几次后,雁停云对他彻底失望。
只要他不去淫辱良家妇女,他想卧花眠柳,还是喝酒赌钱,全都随他去。
虽然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兄友弟恭,但是两人之间早已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从那以后,雁停云再也不多看尹令行一眼,因为每看一眼都会让他觉得厌恶与恶心。
此刻这认真一看,令雁停云失了神。
他张口结舌,心惊难言。
我……我怎么……就没发现呢……这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那张俊美的面孔的的确确是尹令行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千面公子”王怜花对自己的易容术,就像是沈浪对自己的朋友一样有信心。
然而,那双灵动的眼睛,讥诮的微笑与下巴扬起的弧度,却没有一处属于尹令行。
就是这些微的不同,让尹令行的面孔像是朽木上生出的芽,石头上开出的花,令人细看之后,品味出惊与艳。
这便是独属于王怜花的魅力,无论他幻化万人千面。只要他想,他便能从雕刻着芸芸众生的壁画中脱出,让天下之人皆为之凝目。
雁停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既有丢掉包袱的如释重负,又有对师父的愧悔于歉疚。
他嗓音干涩地说:“他……他死了?”
王怜花笑道:“雁大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呢?”
雁停云喉头颤了颤,他说出了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违心之语。
“我……当然……要他活!”
王怜花抚掌而笑:“雁大侠果然大仁大义……可惜可惜。”
雁停云道:“可惜什么?”
王怜花道:“可惜你要他活,他却要你死啊。”
雁停云瞪着眼睛道:“什么?!”
他说:“吾弟虽非仁义之辈,但必不会恩将仇报,你休要离间我们兄弟!”
王怜花笑着摇摇头,他并没有反驳雁停云的“离间”之疑。
他问道:“雁大侠,你说说看,尹令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人?好色,惫懒,偷奸耍滑,心狠手辣,言而无信,人品低劣……
雁停云脑海中回荡着这些词语,但是他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口。
因为他是尹令行的大哥,是“仁义无双”的雁停云,无论尹令行怎么烂到了骨子里,在世人看来他都必须心胸广阔地去包容他与宽恕他。
见他不愿说,王怜花笑道:“那让我替你说吧。”
“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恶徒,这三年来他所犯过的罪,让我来帮你一桩一桩的数。”
“第一桩,前年三月十五日,洛阳新安桥,尹令行诱/奸一九岁女童,弃尸桥下。”
……
“第二十一桩,去年五月二日,川蜀丰都,尹令行潜入一举人府邸逼/奸名门闺秀,事迹败露后,灭人满门,并纵火烧毁府邸,伪装失火。”
……
“第四十三桩,今年甘月二五,洪州安定,尹令行蒙面抢劫赈灾官银,事成后留下红白烈虎旗,嫁祸于青藤山龙虎寨。”
……
王怜花微笑着细数尹令行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丧心病狂,滔天大罪。
随着这些罪名的揭露,众人在对尹令行越发鄙夷的同时,看向雁停云的目光也越发怪异。
等到王怜花数到第五十七桩的时候,所有人都远离了雁停云,让他周围出现了一个空白的圈。
众人都用怀疑嫌恶的目光望着他。
因为王怜花揭破的这些案件,都发生在雁停云为尹令行求命后的三年。
有人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雁停云,你不是在神剑老叟等前辈面前为尹令行担保,发誓约束其行,令其不在作恶吗!”
“难道你只是在沽名钓誉?还是说你与那恶贼狼狈为奸了!”
雁停云浑身一颤,他目光黯淡,面如死灰。
他很想大吼:“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这样的人,不是!”
但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因为王怜花说的许多事,他是知道的,而那些他不知道的部分,据往日尹令行的行迹来看,也很可能是真的。
雁停云看着那些充斥着怀疑、冷漠与鄙夷的目光,惨笑连连。
他很想质问他们——
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如果你们是我的话,你们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那是从小将我拉扯长大,授我武功教我做人的师父,唯一的儿子啊!
我能杀他吗?
不能!
否则有朝一日我奔赴九泉,将有何颜面去拜谢师恩啊!
所以雁停云只能竭尽全力为尹令行掩饰,善后,做尽一切自己鄙薄之事,将自己的仁义之心埋于泥沼中腐烂。
他愧啊,恨啊,每天醒来都恨不得把尹令行碎尸万段,但是……但是……他更怕自己对不起师傅啊!
雁停云不解释也不反驳,他抬头望向那个轻猫淡写地剥开他仁义外皮,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的人。
他咬牙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语一出,四周一片哗然,这等于他承认王怜花并非胡言乱语,而且尹令行所作所为他全都知情。
原本半信半疑的人们,顿时从眼中迸发出仇恨的怒火。
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更是为了自己所受到的蒙蔽与愚弄。
若雁停云真是那等大奸大恶之人,称颂过他“仁义无双”的自己岂非可笑到愚蠢?
雁停云没看那些摩挲的刀剑蠢蠢移动的人群。
他只是固执而坚韧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王怜花笑道:“自然是尹令行尹兄告诉我的。”
雁停云摇头,道:“他怎么会告诉你,为了让我隐瞒这些事情,他甚至愿意对我下跪磕头……”
王怜花笑道:“因为我要杀他。”
雁停云闻言一怔,他并不明白这个解释的含义。
王怜花道:“因为他敬你又厌你,他爱你又恨你。”
“你从小到大都鄙夷他,看不起他,从来不会理解他。而他这辈子也无法成为你亲近与关怀的那一类人,一辈子也得不到你的喜爱。”
“所以当我告诉他,我要杀他取脸时,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杀一个人。”
“我应允了他,这个心怀怨气与绝望的可怜虫,便告诉了我这三年来他所犯下的一切恶行。”
“这就是我知晓一切的缘故。”
王怜花浅浅地笑着,他用言语化作蛛网,编织着丝丝惊惧,层层绝望,那笑容艳绝而酷烈,美得锋锐而迫人。
“因为他必定会死,所以他不愿让你独活啊!”
此语一出,雁停云脑袋轰地一响。
他看着王怜花扇合的嘴唇,却再也听不到他说的一字一言。
雁停云僵立于原地,干枯,惨烈,绝望。好似一截风化千年的朽木,又如同一尊侵蚀殆尽的石像。
“仓啷”一声,他猛然拔出那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弯刀,刀映新月,如雪如霜。
无人来得及阻止,雪亮的刀影在雁停云脖间一闪而过。
宝刀初露,割断的却是它主人的喉咙。
仁心已失,名誉已污,宝刀已钝,连师父的独子也死了,他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雁停云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心想:尹令行,我……果然不能独活啊。
一时间,满园之人鸦雀无声。
唯有独立于高处的王怜花,发出了一声悲悯的叹息。
方才他口舌凌厉,逼死雁停云时,像妖魔,像恶鬼,像无情的刽子手。
而此刻,又偏是他为死去之人,慈悲叹息。
人人都知王公子有千面,何人又知王公子有万心呢?
雁停云与尹令行的纠葛,就像是一场闹剧。
当那割断喉咙的尸体轰然倒地时,人们方才猛然从闹剧中惊醒。
明明需要保护的楚秋词被人杀死,而杀她之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刃不见血地逼死一人。
他们这群侠客英杰,却像失了魂一般,竟无人有所动作。
清醒过来的人们既懊恼又愤怒,高举着刀剑,准备跃上屋顶,给王怜花来个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孰料,王怜花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迈出右腿,凌空一踏。
竟如同奔月的嫦娥仙子一般,向夜穹中高悬的明月飞去。
忽然,一排秋雁飞过,那踏云奔月的人影,在瑟瑟雁影的掩映下,宛如被风吹散的烟云,消失不见了。
寂静的沁园中,人们张口结舌地看着这神奇的一幕。
心中骤然浮现一语——
美人失语,公子踏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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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怜花正在月下漫步。
他漫步的地点十分别致。并非宽阔的街道,亦非曲折的小巷,而是那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飞檐与屋脊。
在萧瑟暗月的映照下,手中皮口袋底渗出的血迹,仿佛被月光洗褪了似的,不复鲜烈的猩红,变得有些灰暗。
刚杀完了人,王怜花本来打算直接回到自己在镇中租下的一所隐蔽别院。
但见一路上桐叶萧萧如雨,流水潺潺似歌。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觉得在如此寂静的夜晚,沐月听秋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忽然间,从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清歌。
王怜花侧头望去,那个方向有一座阁楼灯火通明,光华瑰彩,看模样是一处寻欢作乐的所在。
阁楼里的女子唱着醉人的歌。
王怜花凭着超凡的耳力能听清一点歌里的词——仿佛唱着白色月前倾吐的相思,黄沙途上儿女的情痴……
他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聆听了一会儿。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
那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学唱远方传来的缠绵清歌。
磁性醇厚,韵味十足。声音倒是好听,但就是没一个字在调子上。
王怜花不禁嗤笑出声。
前方一个黑影转过头来。
王怜花远眺时,以为那是一个筑在飞檐上的兽头。
待走进一瞧,才发现是一个坐在兽头上的人。
他像是一个极古怪极落魄的渔翁。头上戴着的斗笠跟被狗啃过一样,东缺一块西缺一角。一身褴褛衣衫,右边袖子只剩半截,连衣襟都烂成了条。
光裸的右手拎着一根断了线的鱼竿,晃晃悠悠地翘起。
嘴里轻轻地哼着歌,断断续续的,那调子跑得仿佛挂到了天上。
听到王怜花的笑声,那人侧头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朋友月下漫步,好意趣。”
王怜花道:“你是?”
那人温和笑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王怜花笑道:“如果你是无名之辈,那江湖上还有几人敢说自己姓名?”
那人微微一讶道:“你认得我?”
王怜花抚掌唱道:“他就是那山巅云,云中月,大侠中的大侠,顶峰中的顶峰!”
沈浪笑道:“我也认得你了。”
王怜花道:“哦?”
“我是谁?”
沈浪笑道:“如此聪明绝顶,却又多嘴多舌的,除了咱们的王公子,还会是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