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 / 1)
樱桃钗乱发散地跑进横波殿,“小姐,奴婢找遍了甘棠宫,不见公主踪影!”
云冉蹭地一下站起来,对着跪在地上的宫女说,“你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当真不知公主去了何处?”
那宫女吓得不住磕头,“方才公主不让奴婢跟着,奴婢不敢撒谎。”
徽儿在云冉怀中啼哭起来,她赶忙轻拍着安抚,乳母接过去,抱去内殿喂奶,樱桃忧心忡忡地说,“公主在外面实在不安全,奴婢带着人出宫去找一找吧。”
云冉扫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哪里还有人可用?”
“可是小姐,公主她……”
云冉不置一言,转身走进寝殿,见徽儿吃饱了奶,在乳母怀中熟睡,那婴孩尚不知人间疾苦,犹自睡得香甜,云冉低头贴一贴他粉白的小脸。殿内早已没了炭火,她拿起一条红绫弹花小锦被盖在徽儿身上。
樱桃跟上来,“小姐……”
云冉自妆台最底层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是那把宝光璀璨,巧夺天工的“流光”,虽尘封多年,仍旧是削铁如泥,云冉把匕首藏在袖子里,对樱桃说道,“佛堂里观音像后有一个暗室,你和乳母藏进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樱桃点点头,就要扶着云冉走,云冉摆开她的手,“延意是陛下的亲生女儿,我一定要出去找回她。”
樱桃大惊失色,“小姐,让奴婢去吧。”
“傻孩子,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云冉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假意安慰樱桃,“我听说攻入皇城的是石虎的军队,他不会伤害我的。”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二人一惊,紧接着“轰隆”一声,透过轩窗向外看去,朱红金钉的宫门已被撞开!
“快、快”云冉立即反应过来,回头示意樱桃和乳母,樱桃含泪拉着云冉的手,不愿放开,云冉气恼,“快去,孩子要紧!”樱桃咬一咬牙,转头护着乳母和孩子,走进了佛堂。
不过片刻,整齐有序的跑步声在大殿响起又止息,云冉可以看见殿中人影绰绰,却鸦雀无声。她站在门后,心像是被线提着,不能预知将要发生什么,她握住袖中的匕首,也许以她一死,引开那些人的注意,能够换取徽儿一线生机。
云冉下定了决心,正欲拔出匕首,忽然,她听见“嗒、嗒”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而又……熟悉……她不能置信,一分神之间,寝殿的门已被推开,那个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石勒!石勒竟然亲自来了!
是的,她十年没有见他,可她仅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已然认出了他!她愣愣地抬头,时光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些许沧桑,却依旧是那么英武沉郁,微蹙的眉头,凉薄的嘴角,暗黑透着幽蓝的眼睛如同承载了千万年的冰霜。他紧紧盯着她,那目光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就如同他温厚带着薄茧的大手,在她的脸上流连。
石勒向前迈进了一步,脚步沉缓,似穿越了十年的光阴,他记得太清楚,那一年那一刻,十万大军兵临平阳城下,他是怎样剜下了自己的心,换来今日的万仗荣耀。无数个深夜孤寂的梦境中,天空是地狱一样的灰紫色,在尸横遍野血污的战场上,他看见她小小的身影,远远将他望着。那是他晦暗生命的唯一色彩,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伸出手一碰,一切却都如金粉一般散了。
云冉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无声后退了几步。他没有在意,只是像主人一样,打量这间寝殿一番,淡淡问道,“可还住得惯?”
云冉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没有回应,他随意自如地走进来,在窗前的妆台旁站定,手指划过海兽葡萄纹铜镜、粉漆嵌贝母珊瑚妆匣、散落台面的金钗花钿,就像在审视她多年来的生活。
“倒杯茶来,”他随口说,就像这十年的时光不曾存在过,他们,也不曾分离。
云冉的心头像压着一座山,她所有的汹涌情感都被压在了山下,她轻声说,“已经没有热水了。”
她的声音像甘泉一样润泽了他干涸的心田,他的嘴角轻轻弯起,“你的琴丢在平阳,我替你带了回去。”
云冉有一丝的失神,“那么多年了,我早已经忘了。”
“可是我没有忘,”石勒走近她,伸出手去,霎时间挥之不去的梦中那灰紫的天空,压迫住他的呼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跟我回家去。”
这个人就近在咫尺,她的鼻端都是他的味道,冰冷的铁锈和血混合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惊动了脆弱而剔透的记忆之门,他的大手带着往昔的温度,而她只是说,“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家。”
石勒的眉头蹙起,就在此时,一声儿啼打破了殿宇的宁静。徽儿!云冉大惊失色,忐忑看向他,他的眸光阴沉不定,放开她循声走了出去。
云冉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慌慌张张地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臂,“石勒……”
话未说完,她便愣住了,大殿里,几个士兵押着樱桃和乳母,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将一个婴孩抱在手中。
“小姐……”樱桃哽咽着,她被人殴打过,脸颊红肿着,嘴角青紫。
“徽儿!”云冉惊叫一声,扑过去,却一下子被石勒拉住,她仰起头看着石勒,他神情淡漠,却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云冉太熟悉他的这种表情,她的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放过他吧,他只是个婴孩,他是无辜的,”云冉攀着他的手臂哀求。
石勒不为所动,面色阴沉如寒冰。云冉在他的脚边跪下,牵着他的衣袖,“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石勒……你放了他吧!”
“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石勒斩钉截铁地说,对着士兵比了个手势,然后低下头俯视着她,低语,“云冉,别怪我心狠。”
云冉惊恐地看着那士兵把孩子高高举起,她冲上去,那抱孩子的将士反身格挡,云冉扑个空,膝盖重重磕到地上,她回转头对着石勒大喊,“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啊!”
石勒不慌不忙过来扶她,在她的耳边轻柔而残酷地说,“云冉,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绝望。
无边无际的绝望将她拉入了深渊。她怎么会这么天真,再一次寄望于他?石勒是何等样人,怎会因了她的哀求就放过刘曜的儿子?她的眼泪滴到冰凉的金砖之上,她摸到了袖中的流光,那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电光火石之间,她拔出匕首,抵在了石勒颈间。她再没有别的选择!
殿中石军将士们手中长刀嚯地同时对准了云冉。他们不见惊慌,这把匕首即便削铁如泥,这孱弱的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制得住孔武彪悍的石勒。石勒却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放樱桃和徽儿出宫去,”云冉泪流满面,她的声音和心一起颤抖。
石勒怜悯而痛楚地看着她,他恐怕从未想过,会有一日,他二人也会兵戎相向。他握住云冉的手,向下按去,刀尖刺破了他颈上的肌肤,渗出鲜红的血珠,他说,“若我还能甘愿赴死,云冉,那也只能死在你的手上。”
“王爷!”领头的将士陡然变色。
云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匕首,血已经染透了他的衣襟,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没有一丝焦距,瑟瑟发抖如风中落叶,石勒抵着刀尖向前跨出一步,抱住了她,云冉颓然垂下手,“铛”的一声,匕首掉在地上,他的手捂住了她的双眼,云冉反应过来,像一只护崽的母兽本能地挣扎,他的双臂却越收越紧,像铁钳一样攥住她。
石勒的眼睛扫过徽儿,那将士心领神会,“噗”地一声闷响,樱桃尖利地惊叫,云冉从未听过樱桃发出这样的声音,之后,她什么都听不到了,所有的感官都离她而去,她的魂魄飞到了九天之外,不能思考,不能言语,不能动,在石勒的怀中软软的跌了下去。
幽白的月光下,女子一袭白纱衣,在庭中翩然起舞,脚腕上一串银铃,“叮铃铃”清脆若隐若现,那是年轻时的莲岸,光线越来越亮,云冉眯了一下眼,香雾弥漫中,眼前的莲岸变做华贵的深宫妇人,怀抱红菱弹花襁褓,包裹着一个粉琢玉砌的婴孩,云冉感到她在微笑,却一直没有看清她的脸。突然,“噗”的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襁褓摔落在地,光可鉴人的地砖上一滩刺目的鲜血缓缓流动,渐渐浸没她的脚趾。
“徽儿!”云冉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沁湿。
“小姐,”樱桃扶住她,“你醒了。”
云冉看看四周,简单的陈设,床头的点着蜡烛,“这是哪?”
“石军在城外的大营。”
樱桃的脸上鲜红的指印高高肿起,云冉张了张口,艰难地问,“徽儿呢?”
“小姐,小姐……”樱桃趴在她的腿上大哭,“九皇子他,他已经……”
云冉呆呆坐着,她想起来了,漫天漫地的鲜血,掉落在地的匕首,被蒙住的双眼,那男人眼中冷酷的寒光……她,没能杀了石勒,她,没能保住徽儿!
樱桃的哭声像蛛网一样缠着她的心,一丝一丝地迫紧,密密匝匝,不留余地。
门外一阵响动,石勒推门进了来,他已脱下铠甲,换上了一套玄色软缎常服,他看了看跪在床边,捂着脸痛哭的樱桃,皱了皱眉,说,“下去吧。”
樱桃不敢再哭,又不敢不从石勒的命令,犹犹豫豫地出去了。
云冉额头上冷汗涔涔,石勒走过去,伸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云冉偏过头,他的手顺势正了正她发上的蹙金玫瑰花簪。
“恨我吧?”石勒坐在她的对面,淡淡地问。
云冉抬起眼睛,看到他的鬓边已有丝丝灰白,她攥紧拳头,平静地说,“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石勒突然恼怒,将她拉近胸前,赤红着双目,狠狠说道,“送你入平阳,是我毕生之痛,可是,在那般境地之下,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成大事者向来不拘小节,我怎会不懂!”云冉冷冷看着他,嘴角一抹讥诮的笑。
石勒的怒意却平息下来,轻轻把她拥在怀中,说,“我隐忍了十年,终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你我分开。”
云冉被他抱在怀中,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把她的心逼成了小小坚硬的一团,“皇上早已在十年前,上禀天地,下告万民,封我为妃,你难道要逆天吗?”
“逆天又如何?”他轻声嗤笑,手在她的脊背上游走,他低下头轻吻她的发顶心,慰足地叹息,“你的身体发肤,灵魂骨骼,全都是属于我的,你忘了吗?”
忘?就是化作灰,她也忘不了!当时的她,那么勇敢、那么执拗地爱着他,太过执着,最终深深失望。时隔十年,她再一次看到他的脸,她便知道,那份爱沉积在她的灵魂深处,而她的灵魂牵系在他的身上,那牵绊比命运给人的愚弄更加沉重。
她单弱的躯壳再也无力承受,她闭上眼睛,“咫尺天涯,石勒,我们回不去了。”
石勒放开她,将那把流光放在她的手上,温柔而郑重的看着她说,“云冉,你若是恨,就杀了我,你若不杀我,就留在我身边陪着我。”
那匕首像烙铁一样炙痛她的手,她想丢掉,匕首却像有磁力一般,怎样也放不开,她紧紧咬着嘴唇,鹿一般惊慌的眼神看着石勒,泪如雨下。
石勒捧起她的脸,“你的样貌同十年前并无分别,而我已经老了。”他低下头去吻住了她苍白的唇,他迷离而沉醉地吻着,混不在意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云冉的手颤抖着,凝注了她浑身的力气,可最终,她只能将刀柄狠狠地砸在他的脊背上。石勒顿了一顿,放开她的唇,手指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轻轻滑动,轻叹,“哪怕这一刻,就死了呢?”
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拨开她额前濡湿的碎发,轻吻她的额角,“再睡一会儿吧,天亮拔营,我们回襄国去。”
云冉一惊,推开他说道,“我不走,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女儿!”
石勒蹙起眉,“刘延意?”
云冉紧张地看着他,绞着手指说道,“延意只是个公主……”
石勒笑得风平浪静,“男孩虽不能留,但你放心,你的女儿是无妨的,我会替你找到她。”
“男孩虽不能留……”他轻飘飘的话重重击中她的心,将她瞬间打入寒冰地狱之中。“如此说来,我倒要谢你了?”云冉冷得牙齿打颤。
石勒本已起身要走,听闻此语,复又回转过来,俯下身,握住她瘦削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为你做什么我都甘愿,只是刘家,我断不能相容。”
“你的手段,我自小见识的还少吗?”云冉唇边的笑意冰冷得像水。
石勒似是有些无奈,将她揽在怀里,叹了口气,“罢了,你先睡吧。”说罢,石勒便唤樱桃进来服侍,才匆匆离开。
天光微亮,营外已是有了簇簇的走动声,云冉睡得不安稳,醒了过来,她看着帐顶,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在石勒的军营中,她看着门口,石勒会如往常一般,逆着清晨的日光,推门而入。那样动荡流离的日子,她却从来都不觉得苦。
“小姐醒了,”樱桃端着早饭进来,打断了她的回忆。樱桃把托盘放在桌上,手脚利落的服侍她盥洗。
粗瓷粗碗,盛出来的竟是燕窝粥,还有几样精细小菜。石勒军中一向简朴,这是特意为她备的。
“小姐吃些吧,听说今天要、要赶路……”樱桃把汤匙放到云冉手中。
云冉并无甚胃口,只是推开碗,樱桃待要再劝,却见石勒推门进了来,樱桃吓得一惊,退到了一旁。
“趁热吃吧,”石勒坐到云冉身旁,“吃完了我带你去看看他。”
北郊城外,三军肃整,云冉站在一架黑漆马车下,远远看着一队兵士押着刘曜走过来,刘曜被围在中间,云冉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他的伤不轻,我派了军医随车同行,”石勒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
在确定可以控制自己的声线后,云冉轻声问,“于性命应是无碍吧?”
石勒顿了一下,说道,“无碍,你,可放心了。”
本以为他们把刘曜带到石勒面前,谁知这一对人竟转了方向,向着一架重兵环绕的马车走了过去。刘曜仿佛感应到什么,回过头张望,亦见到了云冉,目光中只有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竟如往日般温和地冲她一笑。云冉心中一急,就要走上去,却被石勒拉住了手臂。她心知不可再争,便生生顿住了脚步。
这时一近侍打扮之人上前来,说道,“报王爷,北苑城一孙姓老叟上礼求见刘曜。”
云冉偏头看,正是李合,李合无声地向云冉行了一礼。
石勒的面上划过一丝疑惑,还是点点头,“准了。你们……仔细些。”
很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提着一直酒壶,走到刘曜身旁。老者先以觐见皇帝之礼拜了三拜,当着刘曜,倒了一碗酒,进上道,“仆谷王,关右称帝皇。当持重,保土疆。轻用兵,败洛阳。祚运穷,天所亡。开大分,持一觞!”
老人郎朗金石之言尤不绝于耳,刘曜满目震惊,那一字一句,皆如凌迟,他是亡国之君,败兵之将,他面前的,是他未能护住的子民,他脚下的,是他未能保住的疆土。他郑重地双手接过这碗送行的苦酒,一饮而尽。
云冉早已潸然泪下,就连石勒也在旁边喟然叹息,“亡国之人,足令老叟数之!”
“祚运穷,天所亡,”云冉低声叹道。
石勒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他沉声说,“我知他待你不薄,可是云冉,他刘曜,不是一个好皇帝。”
云冉讶然看他,竟是无言以对。
石勒亲自押送皇帝刘曜回到襄国,将其软禁在襄国城外永丰城中,赐奴仆姬妾,美酒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