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 愿得红罗万千匹(1 / 1)
剑雨如蝗般落下。箭头擦过石勒的手臂,几乎可以听见利器划破皮肉的声音,而他似是浑然不觉,将云冉牢牢护在身前。
大漠明亮的阳光刺得云冉眯起眼,恍惚中她竟忆起了母亲横刀自刎的画面。忽然之间,她原谅了母亲当年的决然而去。
石勒勒紧缰绳,马蹄一转,向着土丘群疾驰而去,纵是慕容翰,亦不敢再上前。而那神秘莫测的土丘群,如张大嘴的兽,等待着吞噬接近它的万物。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夕阳挣扎着做最后的燃烧,残余日光在沙脊上勾勒出明暗交替的线,最终坠入地平线。玉兔东升,高而辽远的空中连一颗星都没有,大而圆的月亮高悬,却并不明亮,朦胧似罩了一层雾。
石勒升起一堆篝火,云冉抱着腿坐在一旁。
“冷不冷?”石勒过去问道。
云冉摇头,看着他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石勒勉强一笑,“幸亏你机灵。我赶到西河郡,发现劫持你的人竟然是辽西慕容氏人,我们与慕容氏素无瓜葛……”
“慕容翰……其实他也不算十恶不赦之人,若他任我病下去,我也是无计可施的,”云冉把手凑近篝火取暖,“他的目的与裴楷是一样的,他们都相信这世上有一处武皇帝留下的前朝宝藏,而我,有开启宝藏的印信。”
石勒吃了一惊,“裴楷、慕容翰也都是人中之杰,怎会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传闻。”
云冉的脸清冷肃穆,“也并非子虚乌有,这印信裴氏代代相传,的确传到了我的手上。只不过,宝藏是不是真的存在,就不得而知了。”
石勒沉默片刻,蹙起眉头忧虑地说,“这种事若传出去,你会很危险,该多派些人保护你。”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云冉下巴抵在膝盖上,摆弄着脚边的木柴,“人生本就无常,何必为还没发生的事担忧?况且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石勒借着火光,贪恋地凝视她太阳花一般的面孔,他何曾似这般放纵过自己的情意。看着她,他的心都亮了,这女孩,是他人生的救赎。
远处传来狼啸,黑夜中的茫茫大漠,孤寂苍凉如同幻觉。
“我们会死吧。”云冉依偎在石勒身旁。
石勒伸臂揽住她的肩头,“只要我活着,云冉,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
“不,不石勒,我知道你也是爱着我的,就像我爱你那样,还有什么遗憾呢,”她把头埋在他胸前,柔肠百结,满足而快慰,“我觉得很圆满。”
她细细看他,他的脸映着火光,英武阴郁,她伸手抚过他的眉眼,他眼眸深邃,墨黑的瞳仁透着暗蓝,他伸手握住,将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心中暖洋洋,像是喝了陈年的佳酿,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
夜风沁凉,石勒将云冉拉到胸前抱住,看她像个小小动物一样紧挨着他,忍不住吻她的额角,“你还那么年轻,是我的错,我将害你一生。”
“是,你害我苦苦相思,不知多少人一生不必为此苦恼,”云冉鼻子发酸,把脸埋在他的颈间,嗅到熟悉的冰冷的铁和血混合的味道,这是他的味道,让她莫名的心安。
石勒的心融成了一汪水,他吻她细软的手心,“我不知道怎样发生的,云冉,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石勒,石勒”云冉一叠声唤他,而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动听。她的额头低着他的下巴,胡髭刺得她有些发痒,“如若此生就此完结,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的鼻息缭绕在他颈间,他的额头浸出汗,他艰难的说,“云冉,我不能……”
她仰头,眼眸似水荡漾,菱唇似海棠娇艳,姣洁的脸庞有栀子花的清香,他的目光凝滞,只听她轻声说,“若我们走不出这片大漠,若哪天你战死沙场,若我突遭横祸,石勒,你又该怎样得到我?”
他的手指背珍惜的轻抚过她的脸庞,苦涩道,“我从未想过得到你,能看着你,我已满足”
云冉垂下眼,轻轻解开衣带,她镇静而执拗的做这件事,手却不受控制的抖,风有些凉,但她一点也没有瑟缩,石勒按住她的手,她几欲落泪,声音轻颤,“石勒,我的身体发肤,血肉灵魂,全都属于你。”
石勒再也不能压抑,他承认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与感动,紧紧抱住她,他渴望了太久,从未想过竟真的能够拥有她,他本就身在地狱,偏偏命运赐给他一线光,而今,他竟能拥有这大片的光明。
当石勒吻上她的唇,云冉觉得似遭雷击一般,麻麻的,木木的,耳畔轰鸣,他的右手按着她的后脑,左手臂紧紧缠住她的腰身,热烈而怜惜的吻着她。
缠绵迤逦。
沙地尚有白日的余温,他的唇吻过她□□洁净的背,她仿佛听见风吹过沙脊线的声音。
“云冉,你是我人生之光,”他在她耳畔动情的说。疼痛让她紧紧攀附着他,而巨大的生之愉悦填满了她的心。
这一时这一刻,她爱着的人,以这般温柔的姿态,同样的爱着她,这时这刻,她将灵魂镌刻在他的骨骼上,无论日后命运怎样流转,都注定得不着自由。
东方既白,篝火早已熄灭,沙地上只留下两双向东方渐行渐远的足印。
远处迎面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石勒止住脚步,手搭上佩刀。走近了,是汉军,首领是将军桃豹。
“属下该死”桃豹跪在马前
石勒冷笑,“如今你们的动作愈发迅捷了”
“属下沿途跟随主上留下的暗记,下了官道便没了线索,属下想主上或许进了大漠,正要带人去找……”
“抓到慕容翰没有?”石勒脸色阴沉地问。
“属下无能,让那贼人逃了,”桃豹的额上渗出大颗汗滴,等着暴风雨的降临
“慕容翰武功即高,人又狡猾,要抓他也是不易,”云冉在一旁道。
桃豹感激的看了一眼云冉,小心翼翼道,“西河郡郡守在府衙恭候,请主上移步”
二人遂上马车随桃豹前往不提。
水气缭绕,肌肤被热水浸得微红,疲劳一点一点消散。沐浴完毕,侍立在纱帐外的丫鬟进来捧着衣物首饰,云冉选一件水红色潞绸襦裙,淡淡的红,如同浸润在水中的胭脂。菱花镜染上水汽,映出她模糊的年轻容颜。银红色软烟罗纱帐被风轻柔带起,身后响起脚步声,而她并没有回头,石勒站到身后,拿起妆台上一把象牙梳子,一下下梳着她披散在身后的柔顺长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哪学的混话?”云冉转过身子捂住他的嘴,却捂不住他嘴边的笑意。
“这可不是混话,姑娘出嫁前,娘家人要为她梳头,边梳边念这几句歌谣,”石勒颇有几分认真的说道。
云冉一笑,“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好的娘家。”
石勒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携起她的手,道,“云冉,裴楷想要见你。”
“裴楷?他也在西河?”云冉一时诧异道
“就在太守府外。”
云冉甩开他的手,有几分怒气的起身走到敞开的长窗边,“他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其实这一次我能这么快找到你,是他给的消息,”石勒走到她身边,手搭在她的纤腰之上。
云冉冷笑,“裴楷此人诡计多端,深不可测,我实在不想沾染分毫。”
正说着,李合进来禀报说石堪求见,云冉这才知道,石堪也跟到了西河郡。
石堪捧着一只木盒子,进来便行礼说道,“裴楷方才亲自过来送了一只盒子,指明送给云冉小姐。”
云冉与石勒诧异的对视一眼,李合下去接过盒子呈上。
木盒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缎面锦盒,打开来,杏黄色软缎上静静放着一只云蝠步摇,拿起来竟是沉甸甸的重,赤金的蝙蝠熠熠生辉,毛羽纤毫毕现,蝠翅上镶嵌的蓝宝如一汪蓝盈盈的海水,蝠身盘着精巧细致的祥云,嵌着两枚润泽的东珠。这只步摇堪称巧夺天工,而晋廷之中非皇亲显贵不得佩戴东珠,这两颗东珠大而圆,定是御赐之物无疑。
盒中另附书信一封,云冉打开来,清隽飘逸的字迹。
“他说这是我母亲之物,理应由我承继。”云冉有几分惆怅,爱惜的抚摸着这只步摇,“母亲当年离家,并未带走,可见并不珍视。”
“都是上一辈的事了,留下吧,也算是个念想,”石勒上前揽住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他若有害你之心,我必不会让他得逞,我再不会让任何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我自然是信你的,”云冉浅笑,微微斜着头,仰起脸看他。
石勒的心一荡一荡,柔软的情愫如同外面午后慵懒的阳光,让人直想眯起眼,就此睡去。
天蒙蒙亮,石堪绕到郡守府后门,警惕的四下张望一番后,放飞了一只信鸽。
桌上摆着切得薄薄的蜜瓜,西河郡常年少雨多日照,是以出产的蜜瓜极是清甜可口。郡守府的丫鬟伶俐,每日云冉午睡醒来后,都会奉上一盘。
云冉正在浣手,忽听得一阵吵嚷之声。便起身走了出去。
院外的空地上,一个中年红脸膛的汉子正在劈头盖脸打一个女孩子,边打边骂道,“你这赔钱货,老子养你这么大,还做不了你的主?”
女孩子跪坐在地上,用手护着头,大哭着道,“我不去,我不去,你打死我吧!”
那汉子愈发恼怒,一脚踢下去,女孩子闷哼一声,发髻散乱,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可掩不住秀丽的姿容,正是今日伺候云冉的丫鬟。
云冉看不下去,一偏头,旁边的侍卫走过去,隔住那汉子的手。
那汉子这才看见云冉在旁,慌忙退到一旁跪下。
云冉也不看他,对左右道,“带这孩子进来。”
郡守府的管家在云冉身旁恭着身回话,“这女孩子是门房上郑老二的小女儿,我家老爷过几日就要将她收房了。”
云冉惊讶,“可是郡守大人瞧着怎么也有五十多岁了呀!”
管家陪着笑道,“郑老二滥赌,欠下不少外债,也算这女孩子的造化,攀上高枝儿了……”
正说着话,那女孩子冲进来,跪在云冉脚下,道,“小姐救救奴婢吧,我爹说,不给老爷做小,就要卖到妓院去,小姐大发慈悲,救救奴婢,奴婢愿意当牛做马,伺候小姐……”
边说边重重磕头,白皙的额头渗出血来。管家上去拉住她,“小姐面前,容得你撒野?拉下去!”
有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拉开她,她兀自挣扎,哭道,“小姐,小姐救救奴婢……”
“放开她,”云冉看着她的泪眼,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你家老爷,这丫头伺候的好,我收了。”
“可这……”管家不敢应承。
云冉转着手上的碧玉珠串,“你只管去问,郡守大人若不肯割爱,我也只好罢了。”
“不不,小姐能瞧上这丫头,是她的福分,也是郡守府的福分,我家老爷哪有不肯的呢?”管家见云冉面色不善,忙点头哈腰的说道。
“若是这样,替我谢谢你家老爷罢,”云冉只是淡淡地说。
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
云冉走过去,亲自扶起女孩子,替她理了理衣服,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婢叫樱桃。”女孩子低着头,喏喏道
“多大了?”
“十二”
云冉笑着问,“樱桃,你可愿回家,郡守定不敢再纳你。”
樱桃一惊,猛地跪下,“小姐,奴婢没有家,娘去年没了,爹一直要卖了奴婢,小姐走后,爹一定会将奴婢卖到妓院去,小姐让奴婢跟着吧,奴婢愿意伺候小姐,奴婢发誓一辈子忠于小姐。”
云冉叹口气,“罢了,那你便跟着我吧。”
二十八年后,贵为皇后的郑樱桃,以她自己的方式,履行了她今日的誓言,而这,都是后话了。
傍晚,石勒过来,见樱桃上前斟茶,遂道,“这便是你今日收的丫头?郡守很是惶恐呢。”
“他可真是人老心不老,樱桃才十二岁!少造些孽罢,”云冉嗤之以鼻。
石勒没好意地笑着说,“你不也是个小丫头,唉,老夫少妻,奈何奈何!”
“呸,谁是你的妻?”云冉手中的团扇打在他的肩上。
房门虚掩着,李合轻轻推开,正厅中空无一人,东厢房珠帘半垂,通天纱帐拖地,人影绰绰。
屋内鎏金八仙捧寿铜鼎中焚着檀香,香烟从龟,鹿,鹤口中徐徐溢出。石王披一件半旧天青色绒氅衣,靠在绣榻上,塌下铺了一块羊皮地毯,羊毛轻软细白厚密,云冉穿密合色滚银边绸裤,同色窄袖斜襟袄,赤着脚,斜坐地毯之上,头枕在石王膝上,长发垂下,全身除了腰间一条软玉丝绦再无其他装饰。石王将手轻放在她背上,少女光洁的脸庞透着如玉的色泽,嘴角噙一抹娇慵的浅笑,他的目光炙热而胶着,又充满了怜惜,一心一意都在这女子身上。
李合自小追随石勒,从未想过平素叱诧风云的石王会有如此柔软的神情。他无论如何想不通,王府里的女人,燕肥环瘦,姹紫嫣红,而石王却独独深爱这个女子,丝毫不理会种种骂名。二人久久维持这个姿势,空气中仿佛荡漾着迤逦的情丝。李合一时间竟不敢出言。
“何事?”云冉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披一件藕荷色银丝团花罗袍,笈一双大红素光绫缎子绣鞋,长发用一支玉簪挽住,鬓边松松垂下几缕。
李合躬身将军报递到云冉手上,“平阳来的,八百里加急。”
信封上的火漆赫然印着楚王的印,楚王刘聪。
公元310年七月己卯日,匈奴汉国皇帝刘渊驾崩,谥光文,庙号高祖。太子刘和于灵前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