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章 东风无力梦初残(1 / 1)
程姝所居的落月轩临近西苑,周边便植垂杨柳,是个极清净的所在。云冉叫人抬着礼物,无非是些绫罗绸缎,笔墨书籍,屏风摆设之类,往落月轩走去。
知道云冉要来,程姝早早就候在门首,见了云冉上前就要行礼,云冉一把将她扶住,“姝姐姐,不敢当呢。”
“承蒙小姐关照,程姝愧不敢受,”程姝抬头,只见这个眉目含笑的女孩,心形的小脸,弯弯的笑眼,有几分孱弱,身体不大好的样子。
云冉笑着拉起她的手,“你来给我做伴,我要谢你呢!”
“小姐,程小姐,还是进屋去吧,”子佩道,“这风口上吹着,明儿病了,王爷要怪罪咱们做奴婢的了。”
“你瞧瞧她,哪里是做丫鬟的,分明是我的管家婆,”云冉指着子佩道
程姝亦不由得笑了,“小姐待下真是和气,像姐妹一般。”
日后,二人或一同上书房,做女红,或同去老夫人、刘妃处请安谈笑,或煮茶制香,同止同息,情谊日渐深厚。
月余,石虎渐渐痊愈,石勒要将他送入军营,老夫人百般不舍,刘妃及云冉劝了数日,说进军中历练就算不能建功立业,亦好过在府中生是非,石虎自己也是巴不得的,事便定了下来。
石虎离府之日,云冉携程姝往府前相送。天气渐渐回暖,云冉已换下了繁重的冬衣,着一件鹅黄色广袖襦裙,繁复的绣着大朵同色山茶花。
“哥哥可去向老夫人、王妃辞行了?”云冉笑问。
石虎点点头,他立在马下,认真地说,“云冉,你为我做的事,我都记在心中,此去定闯出一番名堂,必不让人小瞧了去!”
云冉笑言,“只盼哥哥收了莽撞的性子,跟着诸位大将军,学得沉稳些,老夫人也能宽心了。”
“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你们的心意,”石虎看着她说。
子佩递上一个包裹,云冉道,“这是我着人连夜赶制的几件衣服,军中乏人照料,哥哥善自珍重。”
“云冉,你也要保重,”石虎说罢,转头对着程姝道,“你,好好伺候小姐,若我回来云冉少了一根头发,看我能饶你。”
程姝涨红脸,不知说什么好。
“哥哥不得无礼,”云冉嗔道,“这是程大人的妹妹,程姝姐姐,并不是我的丫鬟。”
石虎不以为意,跨上马,“云冉,再会。”说罢打马径直而去
云冉对程姝道,“姝姐姐,哥哥不认得你,你不要见怪。”
程姝笑道,“不知者不罪,况且表公子心直口快,怎好怪表公子呢。”
云冉见她终是有几分不快,便道,“我今日新得了好茶,我们去煮泉斋也品一品吧。”
煮泉斋是石勒的书房,云冉日常在此为石勒读军报,拟奏折,早已是轻车熟路。程姝却是第一次来,不禁暗暗为之咋舌,煮泉斋设在金明湖之上,四面临水,一道栈桥连接湖岸,石勒常在此商议军事,也是为着防人偷听,才看中这里。
云冉取出茶具,浣手煎茶。程姝打量斋内的布置,却是简单,摆放着简单的书案桌椅,墙上疏落挂着几幅字画。
茶香幽幽,程姝的思绪飘得很远,她想起了小时父母双亡,跟随着兄嫂过活,嫂子并不慈爱,待她刻薄一如下人。当她见到嫂子捧着石勒的赏赐笑逐颜开的样子,只觉得深深地同情,她也很奇怪,她当时没有半分厌恶,只是同情。
门外响起脚步声,程姝慌忙站起来,云冉却还悠然的品着茶。进来的是石勒和张宾。
“你在这里,在做什么?”石勒不意云冉在此,便问道。
“这是煮泉斋,不烹茶还能做什么,”云冉偏着头说道。
石勒摇头对张宾道,“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王爷恕罪,都是属下教导不力,”张宾亦笑道,“程姑娘也在。”
程姝上前行礼,“程姝给王爷请安,给先生请安,”这是程姝第一次见到石勒,只觉他并不似哥哥口中那个冷酷的铁血将军。
“免礼,”石勒淡淡地说。
程姝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茶盘,为二人奉上两盏茶。
“洛神赋图?”张宾看着墙上挂的卷轴疑惑道,“这里怎么挂这个?”
“学生喜爱这张画,偏殿等闲人进不来,所以挂上了,”云冉笑道。
“要说顾大家的画,奴家还是偏爱教导女容女德的女史箴图,”程姝在一旁柔声说道。
张宾赞许的点头,“属下依稀记得王府里正有一副女史箴图。”
云冉略一想,道,“先生好记性,是有这么一副,我瞧着不若洛神赋图风姿飘逸,便收进库房了,姐姐若喜欢,让人送了去吧。”
程姝慌忙推辞,“程姝怎能再要小姐的东西。”
云冉挽着她的手,“白放着也是可惜了,姐姐拿去挂着玩儿罢。”
石勒点一下云冉的额头,“就你是个鬼灵精,拿我的东西送人,大方得很!”
云冉哼一声,“要你幅画么,你平日在我院中白吃白喝,这账可要怎么算?”
“既如此,我倒要多去几次才划算了,” 石勒笑着说。
程姝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直似度了一层柔和的光。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阳光慵懒得让人瞌睡。石勒走出房门,他待己一向严苛,很少在西苑中游逛。他信步走着,春光正好,一路分花拂柳,心中的烦闷也去了几分。却不知怎么走到了飞云馆的门前,丫鬟在廊下打瞌睡。
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轩窗下,云冉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卷书,院中有一清浅莲塘,池底的碎石簇起细细的波纹,日光一映,都射入帘栊之内,浮动的光影明暗交替映在她的脸上,有风携着花香拂过她的发梢,吹起细软的天青色纱幔,仿佛扬起了一阵轻柔而迷蒙的雾。
他几乎不敢呼吸,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却又生生顿住了,再不敢向前走一步。伫立良久,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欲转身离去,回头却看到了程姝。他一惊,自己竟未发觉她何时进来的。
程姝轻声道,“若今日不是程姝而是是刺客,王爷可能全身而退?”
他转头,淡淡的打量她。这些如花朵般的女人,有明艳的面孔,贤淑的性子,甚至不凡的学识,那若秋水的剪瞳却带着精明与算计。她们带着心机接近他,无非是想在更加肥沃的土壤盛开。
他嗤笑。
程姝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只有一刻迟疑,轻掠长鬓,上前一步道,“王爷疼爱云冉,将她日日带在身边,可王爷若是连自身都无法保全,云冉又要如何呢?”。
石勒冷笑,“孟孙曾赞你贞淑有礼,如今看来,却是妄言了。”
程姝跪下说道,“程姝不敢,只是程姝与云冉情同姐妹,吾兄又对王爷忠心不二。即便王爷降罪,程姝亦不得不表。”
石勒走到她身前,微微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冷冷道,“程家兄妹的忠心,孤自是知晓。”
清晨的阳光格外明媚,云冉梳洗完毕,因着不出门,便叫子衿取了件青色的素纱单衣,子衿笑吟吟道,“这样珍贵的素锦,小姐只随意剪裁成普通样式,多可惜呢。”
窗外几只翠鸟啾啾,一唱一和。
“张先生有些日子没有来书塾了吧”云冉问道。
“奴婢听说王爷打了胜仗,皇上多有封赏,还要加封群臣,张先生怕是脱不开身呢”子佩端了食盘从外面进来。
“什么时候的事?”云冉一惊,这样的事,从前石勒定会告知她,这些天,她不但没有得到消息,就连见也没见过石勒一面。
“总有好几日了,奴婢也是刚在后厨房听程姑娘的采葛说的”
云冉拨弄着琴弦,铮铮的并不成调,“程大人颇受石勒器重,姝姐姐对于军中之事自是知道多些。”
“今日熬这银耳羹的水,是前几日小姐亲自择选的半开桃花,晒干了后冲泡出来的”子佩见云冉有些不乐,便着意将话岔开。
“这时候吃这个,应时又应景,”子衿过来凑趣道,“这千层糕是按小姐的吩咐,夹了新鲜的桃花瓣,奴婢闻着都香呢。”
云冉心思一动,道,“我拿过去同姝姐姐一起吃”说着端起食盘。
“还是让奴婢去吧……”子佩过去要接过食盘。
“我一人去,”云冉摆下手,“你与子衿去后院看看,我的梅霜醉可以起坛了没有”
子佩不好再拦,只得由她出去了。
西苑中一派春和景明,熏风拂面,梨花如雪,细草如茵,偶有花瓣随风落在云冉手中的食盘上,云冉细想着怎样跟程姝开口,这军中之事不是能让下人们在厨房议论的,她不让子佩跟随,也是怕程姝面上不好看。
落月轩外的柳树刚抽了嫩芽,院中不见香花,只一棵桂树,还未到花季,却也有阵阵幽香。云冉推开院门,院中极静,没有人迎出来,连采葛也不见踪影。云冉心下疑惑,程姝从不贪睡,莫非今日到了现在还没起来?可要羞她一羞了,云冉一边想着,一边沿着碎石小路径直到了程姝的闺房,推开了门。
“姝姐……”屋内的光景让她顿住了,在程姝的闺房里,她看见了多日未见得石勒。
石勒随意穿了中衣,露着精壮的胸膛,坐在床边喝茶,程姝跪在一旁替他穿鞋。程姝只披了一件几乎透明的的纱衣,并蒂合欢花的肚兜影影绰绰,她看见云冉吃了一惊,却并未说什么,仍旧跪在一旁,只深深的低下头去。
云冉仿佛生吞了一枚青杏,酸涩的梗在喉间,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即便离得远,她都能闻的见石勒喝的是上好的竹栏翠芽。她也曾拿来烹茶给石勒,当时他一饮而尽,笑着说自己是个粗人,这样精巧的东西实在无福消受。
石勒看过去,云冉逆光站在门口,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沁人的茶香萦绕在他的鼻端,入口却那么咸涩。他站起来,程姝乖巧的过去替他更衣,做得很是熟稔。屋内诡异的静,云冉仿佛被钉在了地上,腿是僵硬的,动也不能动。
石勒从她身边走过,身上隐隐有苏合香淡雅高贵的香气,她迷漫在这气味中,无所遁形。
李合鬼魅一般出现在院中,石勒吩咐道,“今晚清远阁摆宴,封程姝为夫人,”他转头看云冉,“送小姐回去。”
李合上前,接过云冉手中的食盘,说道,“小姐请。”
云冉看着站在庭中的石勒,她看过他各种表情,温柔的,狠戾的,喜悦的,嗜血的,暴怒的,从未见过今日这样冷漠的。
她闭了闭眼,对他来说,只是被养女撞破了□□,也许只有一些尴尬,她的心中汹涌着巨大的恐惧和凌迟般的疼痛。可她不能让他看出来,不能让任何人知晓,那是她永远得不到救赎的罪。
她挡开李合的手,“我还要去西苑中逛逛。”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石勒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突然想到昨夜,他抱着程姝,那般香软的胴体,他的心也是冷的。
然而事以至此了,不是吗?
云冉跌跌撞撞的跑着,太阳晒的她睁不开眼,胸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她扶着一棵杏树,大口的喘气。
“小姐,小姐在这,”子佩几个急匆匆跑过来,“小姐怎么了?”
云冉并未听清子佩再说什么,脑中混混沌沌,胸中憋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子佩见她这个景况,也慌了神,忙扶着她,向飞云馆走去。云冉也不闹,任由她们带着。
甫一进院门,云冉身形晃了晃,扶住子佩,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衣上,透过轻纱,染在名贵的素锦上,犹如一朵朵妖艳的夹竹桃。
“小姐!”子佩慌了,“快,快去叫大夫来”。
子衿赶出来见此情景也是吓得不轻,就要出去喊大夫
“别去!”云冉一把拉住她,“不许去!”
子佩扶着她进房,在床上躺下,忧心道,“小姐,还是叫大夫来瞧瞧吧”。
“不妨事,我歇一歇就好,不必再生事端,”云冉无力地摆摆手。
子佩只得找出药盒,取一粒桂枝丸,拿温水化开,喂云冉喝下去。
正喝着,子衿走进来,慢慢吞吞说道,“小姐,方才陈管家过来说王爷封了程姑娘为夫人,晚上开清远阁设宴……”
云冉心中一刺,闭了闭眼,“我已知晓了。”
想到程姝与云冉素日和气,子衿便笑道,“程姑娘真真好福气!”
云冉咳了几声,脸色益发苍白,却也笑道,“谁说不是呢。”
“子衿,去看看小厨房的冰糖燕窝好了没有,”子佩边替云冉捶背边说。
歇了一下,云冉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鸡翅木镶贝母的壮匣,里面是一只玉簪,这簪子以羊脂美玉雕成芙蓉花形,通体纯白,无一丝杂色,雕工极为精巧,层层花瓣与花蕊丝丝分明。云冉将它紧紧攥在手里,隔得手心生疼。
到如今,她终于明明白白的知晓了自己的心意,可那又如何,即便拼尽全身的力气,她也挣不脱自己的身份。他们的人生隔了一条汹涌湍急的河流,她在这端,他在彼岸,她望的见他,却渡不过去。而他,以那样冰冷残酷的姿态,昭示了他的心意。
终究是她一厢情愿,幸好,是她,一厢情愿
子佩在一旁道,“这簪子是王爷在小姐生辰之日赏下的,小姐若要选贺礼,不如另择好的来。”
这时,子衿端着食盘进来,一碗冰糖燕窝并几样点心,“王爷新请了扬州来的点心师傅,专放在咱们院子呢。”说着,将一样样点心摆在桌上,两样糕点,翠玉豆糕,桂花糖蒸栗粉糕,两样蜜饯,砌香樱桃,梨肉好郎君。
他待她总是好的,这一点,云冉从没有怀疑过,可如今,她只觉得悲哀。
云冉定了心神,缓缓说道,“王爷娶亲,娶得是姝姐姐,还封了夫人这般郑重,我们不可失了礼数”。
“小姐说的是,可只有一点,王爷一向疼爱小姐,若是贺礼太过贵重,反倒叫人说小姐有意炫耀,而不说小姐与程夫人姐妹情深呢。”
云冉低头思索良久,道,“将我那两坛梅霜醉取来,晚宴之时送过去,说我身子不适,无法出席。”子佩答应着下去了。
云冉踱步到衣橱前,挑出一件青色纱裙,子衿跟上来服侍她换上。
“我们府后是什么山”云冉随口一问。
“回小姐,是管涔山,”子衿乖巧地回道。
云冉心念一动,“天气这么好,我去山下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这如何使得,还是子衿同侍卫一起随小姐去吧”子衿急忙说,“如今不太平,小姐怎可一人出府……”
“我可不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况且只是随便转转,一大群人跟着,有什么意思,管涔山离府不远,不会有事的。”
“可是,小姐……”
“好啦,好啦,莫要啰嗦了,”云冉说着,自顾自走出了院门。
多年后,云冉无比后悔这个春日午后的决定,人生若不能只如初见,那么,宁愿不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