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不必再见(完)(1 / 1)
叶国建国三个月后,街上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非凡,行于路上随处可以听见对于天龙帝贤明圣德的赞颂,轻徭薄赋,官正廉洁,天下顺遂,四海升平,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舒适。
于是温饱思淫|欲,从暴|政下得到了喘息而无所事事的百姓们,在闲暇时间便开始对于凌青潇的定鼎三月而依旧未立皇后未收宫嫔的原因,进行了无数版本的揣测。
有东家婶子对西家婆婆说是因为他的身虚体弱病痛缠身因此不想误了姑娘,又有西街大哥对北街大爷说是因为他的面貌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吓走了一众姑娘,可是更有无数亲莅观看他祭天大典的人形容他的丰神俊朗恍若天人因此无人可以般配。
于是在这个皇后未立后宫无人的情况之下,无数女儿家春心荡漾心中忐忑,更有无数官僚世家相互攀比,简直是比凌青潇还要着急万分,可是不管怎么说,言论开放了,世风淳朴了,百姓们不再每天为着生计发愁了,如此,当政者又何必在意百姓们的闲谈莫论呢?
此时,京城城门处,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他们或进城挑担买卖,或出城探访亲友,往来不息,川流不止,其间,一顶天青色朴素马车不甚起眼,正缓缓从城中驶出,像无数来往京城的路人一般行色匆匆。
只是有好事者细看,那微微撩起车帘的素手细如葱白,隐约间更是一张绝代风华冷冷艳眼端庄的女子面容,身在如此热闹非凡的城门处,她的神色依旧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欣喜,她那如盈盈秋水一般的瞳孔中夹扎着的是留恋惋惜以及无数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直让她原本灵动如水的眸子泛着深邃悠远的沧桑。
她看了良久,终还是微微苦笑了下,抿了抿嘴角,似乎下定了决心般的将帘子放下,只打算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身后紧蹙的马蹄声匆匆而来,下一刻,一个清冷的声音便已然在马车外响起,不禁令车内的人心中一阵酸楚。
“青潇特来送行,还请下马一叙。”他的声音依旧温润有礼,透着点点疏离,风渺只觉得这一瞬间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什么佯装的淡定从容,为大局着想的沉稳成熟,就被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击得粉身碎骨。
她缓了无数口气,勉强将心底的悸动压下,竭尽全力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撩帘下马,行礼如仪:“风渺见过,陛下。”
她开口声音低沉却依旧如黄鹂般宛若天籁,可是却因夹杂着些许哽咽与不甘,便再也没有了二八年华之时的天真俏皮,她动作依旧落落大方,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可是一举一动间却多了太多的禁锢,再也不复当年的随性洒脱。
凌青潇涩然,十年时光悠悠,原来不止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这个曾经天真活泼的少女也染上了太多尘世的气息,她的眉眼口鼻依旧清晰,可是却再也没有了曾经一丝一毫的痕迹。
风渺此时一身素白宫装坠地,没有一点颜色修饰,只是仔细看去,依旧能够看见其上无数暗纹绣工精巧绝伦,足可见其衣着讲究,她就这样落落大方的站着,神色坦坦,迎着来往众人无数好奇打量的目光。
衣衫飘诀间,是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的身量,她容貌本就清冷决绝仙姿玉色,端正冷然,一袭白衣下,更称的她肤若凝脂,眉眼如画。
只可惜,她原本浓厚亮丽为她增色十分的发髻此时被光秃的脑袋取代,不复素日的柔美多姿反而添了太多的冷硬之气。可饶是如此,她的眉眼口鼻依旧有着绝代的风华,英气华贵直让人移不开眼目。
凌青潇今日打马而来,身后不过跟着三五个影子,脱去了繁复华贵的朝服,他也依旧身着素日喜爱的白色衣袍,他的衣着眉眼依旧未变,可是不过三五个月的时间,他却好像已经换了个人一般,似乎带了些阴冷狠戾的气息,周身十丈都有着生人勿近的气势。
他翻身下马,面色不虞,似带着怒气一步步向着风渺而来,他的气魄是那样的压人,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冷厉,好像没有动手就已然将风渺撕了个粉身碎骨一般,风渺被他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的不断后退,下一刻,腰已然顶上了身后冷硬的车辕,她已然避无可避了!
近乎是下意识的低头避开了他压抑的怒火,只将她那已经亮若烛火的脑袋朝向他,她原本心中压抑的愤恨不甘就在如此情境下消散的无影无踪,她实在想不到,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这样,一时间,她只觉得屈辱难耐,眼中已然薄薄的带了一层雾气。
凌青潇还在向她逼近,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二人此时相距已经没有一个人的距离了,风渺屏息间已经能够感受到凌青潇灼热的呼吸,他的动作隐约间带着江湖浪荡公子的挑逗,神色是那样的轻佻放纵,全然没有了战场朝堂上的光风霁月的神采。
风渺心底早已是冰寒一片,凌青潇却依旧恍若未觉。太快了,他的手已经马上要抚到她的腰上了,风渺只觉得心跳加速,避无可避!她心底酸涩凛然,这到底算什么!
就是眼前这个男子,曾经有着光风霁月的朗朗风华,那时他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翩翩公子的温文尔雅,他谈笑间,博古通今,引经据典,文才武略,器宇轩昂,那时他是她倾心的对象,他们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缓缓流淌,她视他为爱人伴侣,他却视她为手足兄妹。
可是也就是他手握利刃,身披战甲,号令群雄,揭竿而起,迈过了她父亲的尸体,踏过了她族人的鲜血一步步取代了她父兄的江山天下,血流成河战火纷飞中,是无数妃嫔自裁殉葬,无数宫人落荒而逃的狼狈沮丧,可是阴差阳错间,她却只想再见他一面,哪怕被赐死被欺辱被幽禁被流放,她都要等到他。
也许,十年时光悠悠,他竟然真的已经深埋在了她的心中,无论是柔软还是尖刺,都已然生根发芽了,再也除不下了。可是此时,心中的一切念想都被凌青潇此时的动作撕的粉碎,她只恨当年自己一时儿女情长而解了他的必死之毒。
而如今这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调戏于她,难道这就是要以她一己之身忍辱负重吗?曾经他拒绝的是那样的果断,如今又为何!
心中的屈辱狠戾在这一刻猛地被激发了出来,她猛地一抬头,近乎是自暴自弃的迎上了凌青潇的身子,神色间是凛然果决的破釜沉舟。
这一刻,她气势惊人,眉宇间的成熟决绝硬生生的使得这一介文弱女子生出了几丝英气逼人的错觉,这一刻,她只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心中戾气十足,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哥哥那一身是血的将她护在身后承担着父皇的雷霆之怒,现在想想,他凌青潇如何值得!
她的气场太过于可怕,竟隐隐透着四面楚歌的决绝惨烈,哪怕此时她身无长物,哪怕她已然剃度为尼,可是却依旧给了凌青潇一种犹如凤凰涅槃的悲壮,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明明朝代已然顺利更迭,可是她此时就这样孤身一人朗朗而立,却真的生出了千军万马的战鼓齐鸣。
空气中似乎再一次夹杂了铁与血的味道,剑拔弩张的氛围让周边无数人心生奇怪,她眼中似带血带泪,神色是那样的狰狞可怕,好像下一刻便要化身成魔,将凌青潇食之而后快。
凌青潇肃然,他本就没想过轻薄侮辱风渺,不过气她自作主张剃度而去,可是没想到不过简简单单的一激,却使得风渺骨子里的英气狠戾展露出来了,原来她再也不是那个冲动任性的小女孩了,她也有了自己的使命担当了。
恍惚间,当年那个总是追着他满园子乱跑的小女孩好像就在他面前一般,他们曾经手拉着手度过无数美好的时光,他们曾经相互追逐嬉戏打闹,那一声声软糯的辰哥哥好像还在耳畔回响。
她曾经那清澈透明的目光好像还在眼前回荡,她曾经是个多么张扬明媚的小女孩,慧黠玲珑,娇俏可人,没有落落大方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理,更没有冷若冰霜狠戾果决的惨烈。
此时,卸下了一身伪装的风渺眉宇间更是能够震人心魄的同归于尽,以至于凌青潇不禁微微有些恻然,此情此景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让她国破家亡的刽子手,他们之间就是横着杀父之仇亡国之恨的,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借口,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却是第一次生出了愧疚歉然,这个曾经他宠若幺妹的女孩用最最无声的质问站在他面前之时,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她满意的答复。
她的背挺得太直太正,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儿女情长,就单单孤身而立,却远似千军万马的浩然,她手中空无一物,身上素白锦缎,却胜似手握利剑,身披铠甲的巾帼英雄的气势磅礴,二人目光相见之时,铮铮铁马之声好像真的在无声的蔓延。
凌青潇被她的气势所累,不禁退后的一步,可是她的目光依旧似狼似鹰,透着不服输的倔强,她祝发空门,却依旧着一身素白宫裳,如此不伦不类的打扮,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怪异,她的目光凌厉狰狞,可是面上却平和如水,她整个人好像都在疯癫的边缘,眼中更是只有已经恢复到温文尔雅形象的凌青潇身上!
凌青潇微微叹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欺身上前,身形快似闪电,在风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然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句什么,神色温柔宠溺,只是眼底却充斥了掩盖不住的落寞孤寂。
他微微抬手似乎下意识的想要摸摸风渺的发髻,可目光触到她光洁的头顶,却好像触电一般缩了回来,近乎是逃一般飞身上马,甚至没有回头去接受风渺眼中的感激惊喜,马蹄声声,却再也没有了来时的趾高气昂。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手上沾染的她族人的鲜血是永远也洗刷不掉的,她眼中那一瞬间的狠戾决绝是伪装不了的,哪怕他告诉了她最后一个能够活下去的秘密,也不嫩磨平他身上的负债累累,他们再也不是弱冠及笄年华的亲密无间了,就如同她落下的头发一般,再也回不去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待围观众人回过神来,刚才那个已经在疯魔边缘的女子此时已然判若两人,她神色间一片平和,狠戾果决尽去,低眉浅笑间,是真真切切如同出家人般的从容淡然。
她向着众人颔首为礼,冷艳绝伦的清冷之色好像也消退了几分,她的美竟然透着宁静恬淡,空谷幽兰,沁人心脾,她缓缓转身进了马车,马蹄声声而过,没有丝毫留念,从此青灯古佛,红尘如梦,看淡尘缘。
这一夜,炭火旺盛的宫室内温暖如春,可身在其中的凌青潇却依旧觉得冰寒彻骨,案几上堆积如上的奏折未曾翻开分毫,他的眼前挥之不去的依旧是白日里风渺视若仇敌的双眼,他目光中隐隐透着悲切,金灿辉煌的龙椅更称的他的身形分外孤单。
他起身缓缓步到窗前,微微探身亲手推开雕龙描画的窗户,屋外一片银装素裹,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下雪了,那样的晶莹透明,白玉无瑕,凌青潇微微愣神间,云颢已然快步上前将手中的狐裘大氅披在他的身上,低声劝道:“天寒地冻,主子还是离远些吧。”他的声音太过于恭敬,以至于凌青潇的神色更加迷离了,那时多少年不敢回忆的过去,嘉穆哥……
下一刻,凌青潇从殿内飞身而出,直奔马圈而去,云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快步跟上,已然宵禁没有一个行人的街道之上,只有凌青潇与云颢打马而过的声音孤单的回响,马蹄踩在雪上扬起雪雾蒙蒙,恰如那个回不去的美梦一般让人不禁深陷其中。
近了,更近了,回家的路永远不会错,再拐过这个路口,慕容山庄就到了,山水楼亭,屋宇建筑,这里的一切自五年前便恢复了往日的辉煌,只可惜昔日烫金的门匾没有了,往日热闹轻快的氛围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只是门口一层层的重兵守卫,白白糟蹋了此处的烟雨蒙蒙之感。
可是这一切凌青潇都恍若未觉,他的神色依旧带着眷恋期盼,恰如多年未曾归家的游子在寻求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他无视了门口侍卫的行礼跪拜,连伸手推门的动作都带着虔诚敬畏,他毫不犹豫的一步步跨过大门,中门,直奔中厅而去,熟门熟路到令人心酸。
只可惜,赫然在目的嘉穆的灵位到底还是蛰痛了他的双眼,他好似大梦初醒一般悲戚欲绝伏案大哭,这些年,他历经无数大风大浪,可无论是命垂一线之时还是全军覆没之际他都平淡从容,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失态。
也许此时此刻他心中下意识的放松,就如同在外如何坚强的孩子回到父母身边都会变得软弱一般,他就这样带着哭泣抽噎屈膝而跪,上香叩首,祭奠嘉穆英灵,低声敬告他已然完成了那年雪中火中的铮铮誓言,并为此付出了难以言表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凌青潇回复了情绪信步而出,屋外的漫天大雪不知在何时间悄然停了,到处都是翠竹环绕,枝叶繁茂,纵使在这深冬季节,依旧散发着活力,有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加衬出了大雪过后的万籁俱寂。
后花园湖中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雾凇沆砀,竹叶的绿,大雪的白,交相掩映,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迷茫朦胧,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干净纯粹的是那样的不真实。凌青潇心中一片酸涩,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当年肆意高华的王辰,清冷孤寂的修欢,卑微如尘的嘉穆以及懵懂淡定的潇辰都已然与他形同陌路了,从今以后,天地之大,竟然只剩他自己了。
三九严寒,雪后初霁,却有人比他更有心情,古朴典雅的湖心亭中,一紫衣男子正映着雪光倚柱执卷细读,神色平和从容,可是他的身形却太过于瘦削,面色又是憔悴到苍白,朔风拂过,激得他一阵呛咳,无力的手指颤抖着拢了拢身上的紫色锦缎,似乎是自嘲一般的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深邃的望着这一片银装素白,嘴角微扬,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旖旎而淡然。
凌青潇将身形隐匿在斑驳的竹影中只远远看了一会,就立刻反而折身而去,近乎是落荒而逃一般的离开了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地方,打马而去。
谁能想到曾经那个灼灼光彩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有朝一日会心甘情愿被囚禁在此,被废了内力失了尊严,终日只如行尸走肉一般走过他的余生。
凌青潇不能想象,那样骄傲的人,会抬起他毫无焦距的眼眸,对着他的嘘寒问暖说谢谢是个什么样的场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无遗策统帅三军高华无双的一国战神会虚弱到如此境地。
凌青潇涩然,却依旧有着他身为上位者的无可奈何,这是他对于风盛华的承诺却也是对于叶国无数臣民百姓的交代,曾经那个会嬉笑怒骂撒娇耍赖亮若星灿的齐国太子风轩宸已经和他的父亲兄弟族人一起死在了捍卫国家尊严的路上,剩下的就只有被他软禁在此处隐姓埋名武功尽失的王辰了。相见不如不见,他们此生都不必再见!
后来史书有载,天龙帝,叶国开国帝皇,起于草莽,终于皇家,天授智勇,纬武经文,能征善战,仁义天下,尧鼓舜木,至圣至明,能沉几观变,次第经略,治安之盛,生餋之繁,功被人民者矣。混一天下,九夷八蛮,海外番国归于一统,百年之间,其恩德孰不思慕,号令孰不畏惧,是时四方无虞,民康物阜,四海顺遂,天下安康!
凌青潇这一生,瑰丽传奇,远不止于史书中这一百四十字的记载,但后世言谈纷杂,能有如此赞誉,却为古今中外第一人,他六十三年精彩绝伦的一生便如同如昙花一现,终究还是隐没在了历史长河中,埋葬在了冰冷荒凉的陵园一角,而他曾经经历过的爱恨情仇却随着正史一切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被人们渲以浓墨,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个传奇少年,终究还是没有摆脱成为历史书上毫无温度的一个名字的结局,可沧海横流,英雄纷争,风云动荡的年代,群雄四起的征伐,战火纷飞的豪迈,却也是他们不曾体会过的峥嵘岁月。
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千秋功罪任评说,海雨天风独往来!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