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狭路相逢（1 / 1）
“堂堂太子殿下，竟一个小女子蛊惑，白白断送了两千人的性命，呵，风轩宸，你也有今天！”满是嘲讽的语气伴随着他的转身而缓缓说出，微寒的夜色中，他的声音蛊惑人心，和那日去中军大帐中的女孩如出一格，虽多了些男儿的刚正却更加让人迷离。
只可惜，几个时辰前尚被魅术蛊惑的风轩宸秉承着吃一堑长一智的原则，此时更是分外的清醒，他的眸子很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微微闪着光芒，竟然透着些许的喜悦与明媚，神色中依旧带了些上位者的冷峻却又不知不觉中带了点点的洒脱飞扬。
好像他们还是年少时的初次相逢一般，他是高贵不羁的官家公子，他是温文如玉的世家子弟，他们依旧可以谈天说地嬉笑打闹毫无嫌隙。
只可惜，一切早已化为了泡影，风轩宸牵了牵嘴角微微苦笑了下，既然这一切都是自己酿的苦果，那么便要有打碎牙齿活血吞的勇气，他微微抬手正对上对方讥笑嘲讽的眼眸，开口声音却恢复了素日的凛然冰寒。
“多谢凌教主救得了轩宸性命，风某在此谢过了。”风轩宸的声音太过无情，而表情又太过决绝，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就隔着亡国灭门夺妻杀父的血海深仇一般，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没有曾经的把酒言欢莫逆之交一般，原来再相见，他们之间不是兵戈相交仇不共天，而是狭路相逢形同陌路相对无言，哀莫大于心死大抵便是如此。
其实，这些年，风轩宸从不间断的关注着凌青潇的一切，看着他一点点积蓄力量，一天天迈向高处。他曾羡慕过，失望过，感慨过，却从来没有一刻想象过，他与自己竟然会以如此场面再次相逢，此时，他是率军保卫国家却惨遭失败的一国统帅，他却是在自己最危难狼狈几乎性命不保时施以援手的救命恩人。
他们曾经是朋友，是敌人，是陌路，那么从今往后呢？他欠了凌青潇一条命，可是凌青潇却同样放弃了他身后两千将士的性命，这些曾同他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男儿，就这样被主帅抛弃战死沙场客死他乡。
他出征时曾许诺的生死与共也最终不过化作了一句空言，如此，他要如何向余下的八千将士们交代！如何向那两千个家庭交代！如何向齐国千万万百姓交代！
想及此，风轩宸的目光愈发的冷漠起来，纵使此时他衣甲破碎，满身血污，纵使此时他身受重伤，面色憔悴，可他的气度依旧高华无双，他的神色依旧洒脱不羁。
他整个人依旧透着俯览苍生的凛然之气，无声的宣示着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执掌天下的禁军统帅，只要齐国一天不倒，他便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风轩宸。
风轩宸的目光太过的从容傲慢，更是无声的激起了素来沉稳淡然的凌青潇的怒气，他上前一步，近乎是紧贴着风轩宸，目光灼灼，紧紧扣住风轩宸的眸子。
凌青潇的目光太深太沉，可是他的身形依旧很稳，一身黑衣的他愈发衬得他睥睨天下的气度，曾经那一身白衣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好像就在黑夜来临的一瞬间消失殆尽了，只留下眼前这个霸道无双的江湖杀手。
凌青潇的目光就这样牢牢地锁着风轩宸的眼睛，像是可以在瞬间读懂他的孤傲一般低声吼道“太子殿下？堂堂太子殿下掌天下生死，便应该有明辨是非对错的能力，你却因为美色而贻误军机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你给老子记住，你的性命是这两千将士拼死换回来的！我凌青潇救不了他们却唯独对得起你！”
风轩宸没有想到那个从来都是温言笑语的凌青潇竟然也会像市井村夫一般爆着粗口自称老子，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愕然的同时强自伪装的面具竟然被凌青潇的一番话击得粉碎。
原来，不是谁更沉得住气才算赢；原来，那两千将士真的因为自己的失误才死无葬身之地的；原来，凌青潇今日救他性命不是义务，而只不过是施恩罢了，他真的能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他一直以来在逃避怨怼的责任猛然间被别人戳破，就好像突然间被人扒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赤|裸|裸的站在众人面前被人洗礼着，他从来没有如此尴尬的一刻。
这样一个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人儿，就在这样一个时间地点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有谁为自己做什么是义务，他们崇尚的不过是权利与可以施舍权力的人罢了，原来，从前的他根本就不是因为仁义宽厚而被人拥戴，人们看好的不过是他的权倾朝野和不可撼动的储君之位罢了。
于是，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认识到了他有多么的可笑，什么聪颖过人，什么绝世明君，不过是他们对于权力的渴望而滋生出来的曲意逢迎而已，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这一瞬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红着脸躲闪着目光，也下意识的躲开了凌青潇的想要抓住他衣领的手。
凌青潇看着风轩宸少有的孩子气的动作，竟然不由得叹了口气，素来果断决绝的青潇公子竟然在此时有了片刻的犹豫，他的神色微微落寞的在风轩宸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被冷漠凛然所取代，可是开口却终究却是带了些温文，带了些许的凝重与严肃。
“抛开你我之间的恩怨不提，叶教自创教起便以利民利国，匡扶大义为己任，如今朝廷昏庸，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萧前教主在世时，便立誓推翻齐国统治，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我既秉承他的遗志，那么势必要与你成为宿敌，而我却不希望，来日兵临城下，与我对阵的，却不是你风轩宸，放眼整个齐国，也只有你配做我凌青潇的对手了。”
他的声音很稳很沉，就如同和多年不见的老友畅谈着天下格局一般随意，可是他的言语中分明又带着与素日不相符的傲然洒脱，好像就在此时整个天下已然如同他的囊中之物了。
他的神色中带了些舍无其谁的霸气与势在必得的决心与坚定，声音并不是很大，可却因夹杂着内力直慑人心神，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夜晚，竟能能听到不远处树叶被震得发出沙沙的响声，衬着此时两个人不同的心境。
风轩宸没有说话，眼睛中没有一丁点的惊讶抑或是愤怒的神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目光悠悠然的越过凌青潇意气风发的眸子，却望向他身后不远处那依旧灯火彻明的匈奴大帐，那个他刚刚还死里逃生的地方，那个埋葬着齐国两千将士性命的地方，神色晦暗，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神色好像就在一瞬间苍老了，带了些历经沧桑的憔悴却又充斥着挥斥方遒的霸道，不过转瞬间，他又是那个洒脱不羁张狂任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太子，风华绝代举世无双：“既然青潇公子今日在此向我齐国宣战，那我风轩宸哪有不接之理，风某就在京城等着你！”
说罢，就如同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分歧一般亲密的抬起手拍了拍凌青潇肩膀，就直接转身离去，一步一晃，带着身上自己抑或是战友的血迹，向着齐国军队驻扎的方向走去，来时浩浩荡荡势在必得的两千人马，回去时，竟然只剩下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他的背影中竟然莫名的染上了几许萧索与悲伤。
也许，经过此次战役，风轩宸或许会整顿人马，意图来日，或许会仅凭剩下的人马，背水一战，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凌青潇已然仁至义尽，于是叶教就此撤兵，不再参与。
凌青潇就此已然向风轩宸乃至整个齐国下了战书，表明了叶教乃至整个武林的心态，风轩宸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与凌青潇最后一次距离这样近的说话了，日后再相见，必定便是对阵而立，兵戈相交了。
很多年以后，当一切都早已成定局了，风轩宸却依旧在回想他这传奇的一生：他可以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宗亲父母，无愧于天下芸芸苍生，可他却从来都对不起这次随他出征的两千人马！直至他深埋黄土，他依旧不能忘记这场一败涂地的战役。
后世有史料记载，素来骁勇善战的风国太子遭此大败死里逃生后，竟然一蹶不振，直接整顿人马，率领余部返回了京都，皇帝风盛华大怒，下令杖责二十，收没兵权，以示惩处，此乃后话。
三个月后，春暖花开，素来透着恭谨严肃的朔北叶教教主书房中，竟然也充满着春天的气息，桌案窗台边竟然堆放着三五个精雕细琢质地良好的花瓶，其中野花无数，清香扑鼻，纵然插得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可却平白的为沉重压抑的书房中增添了几丝柔和。
此时，凌青潇正埋首在案，手握朱笔，神态严谨批复着文案，自从三个月前的大战后，叶教中人明显对他更为信服，叶教愈发的团结那么距离他所谋划的事情便也更近了一步。
翻了几翻案上堆积如上的公文，不由得有些烦闷，而回首看了看比他更为烦闷的如同木头桩子一般侍立的云颢，二人目光相接之时竟然都不由得有些躲闪，凌青潇侧过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了春意盎然的花瓶，竟然微微笑了下。
这种笑并不同于往日的礼节性的冰冷，而是带着些许的欣喜悦然，让人禁不住为之沉醉的笑容，他尽量稳着声音中透出的喜悦，看似随意的问道“咱们带回来的那位琬儿姑娘怎么样了？”
“回主子的话，秦琬儿姑娘一直居住在后山的一处院内，几乎是足不出户，也不与任何人交谈，整日来不过是练字抚琴，再就是……摘摘野花。”云颢的声音中，竟然带着些许的戏谑打趣之意，丝毫没有旁人为人奴才的卑微收敛的自觉。
凌青潇却根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茶杯劈头盖脸的便直接朝云颢飞去，一个砸一个躲，嬉闹了一番，倒也缓解了沉闷的气氛，顿了顿，凌青潇似乎还有些犹豫，肃声问道“调查清楚了吗？当真是不会一点武功？”
“是的，这位秦琬儿姑娘也确实是夏国公主，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自年幼起，便被送到中原由他人抚养，只习得了轻功和摄魂，行事说话都与齐人无异，而此次的匈奴之战恐怕是夏国想趁机捞上一笔，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说到正事，云颢也不含糊，否则他这暗影头子也早已脑袋搬家了。
“很好，派人去请，我在若叶阁等她。”说罢，根本就不顾云颢吃惊的表情，径自起身离去。要知道，这位琬儿姑娘自从进了叶教以后便一直对自家主子大献殷勤，从冬日的狐裘披风到春日的野花插瓶，随时可见她的用心。
可是自己这位主子竟然就这样足足晾了人家姑娘三个月，云颢本以为是出妾有情郎无意的好戏，却没想到素来不讲究儿女情长的凌青潇竟然真的动了情。
就像刚才这般如此前言不搭后语，与凌青潇平日沉稳的作风根本不符，云颢愣了愣，不由得摇了摇头，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也，想着便也快步跟着出去了。
自此以后的两个月，叶教沉寂了许久的如画美景，渐渐多了些欢声笑语，凌青潇和秦琬儿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相互接触相互试探后，终于还是慢慢的消除了戒心，走到了一起。
凌青潇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爱的人竟然会是一个贤良淑德端庄温文的女孩，她可以不懂武功，可以不会撒娇斗气，可以大家闺秀。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他所喜欢的女孩竟然就是这样，绝世的容颜下是一颗善良聪慧的心，她的绿衣绿裙就好给他单调平淡的生活带来了春的气息，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纯洁，一颦一笑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新脱俗。
她就好像是九天直下的仙女一般美得让人沉迷，歌舞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就如同被人雕琢好的美玉一般完美无瑕。他没想到，曾经他走南闯北看过的无数姿态迥异的美女原来与她相比竟然判若云泥，她就如同是他生命中的一盏最明亮的灯，给他孤寂清冷的世界中带来了活下去的意义。
自此以后，叶教的风景，凌青潇再也不是孤身一人去看，他就这样简单的握着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站在叶教的制高点，俯览着这个他所统治的土地，第一次他的愿望如此强烈，就想这样带着身边的女子一同走下去，纵使前方荆棘坎坷，可是，有她在身边，便足够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再也不是那个背负着父亲家族的期望，承受着故人临终前的嘱托的兢兢业业的少年，他也可以有他爱的人，也可以有想要呵护一生的使命，也可以有活下去的动力，原来他从不是一个人，他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
他想，这也许就是上天对于他坎坷人生的一种恩赐，也许从今日起，他便可以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像父母族亲一般相濡以沫琴瑟调和白头偕老。
他可以有必须背负的使命，也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朝一日，他可以拥着他所爱的人一起看万家灯火赏四海之升平，儿孙环绕享天伦之乐，其实，他的愿望很简单，有她在，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