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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廿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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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了腊月二十八,府里各色齐备,送灶神、挂联对,仪门、正堂、暖阁都焕然翻新,里里外外挂了一色的品红大灯笼,照得灯火辉煌,粉妆乾坤。次日大清早,罗氏就伺候水溶起来,漱洗更衣,换了江水海牙的朝服。

按惯例,每到元夕都有七天的沐假,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了家眷,进宫去谢恩。老太妃年事渐高,推说身上乏起来,称病便不去了。府里没有要紧的姬妾,单就一个黛玉,还没有正经名分。众人想他迟迟不给名分,多少是因为把她看的,也不怎么认真。

谢恩毕后,罗氏又到慈宁宫去领宴,水溶不便过去,只让内侍官转了请辞,自己从养华门出来。路上萧条无人,这些日子以来天气回暖,柳树也抽芽儿了,远望过去一片漠漠如织的绿意。路两旁的积雪还没有化,踩上去细碎无声,街边不时冒出一声炸响,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放爆竹,噼里啪啦,那声音隔着很远很远,不断续的传来。

这条街本来很热闹,想是到了过年的缘故,倒觉得冷清清的,只有一家古董铺子还开着门。掌柜的是个老玉匠,见水溶一人从轿舆上下来,抬手之间,露出袖口的白狐皮毛锋,便知道是个大主顾。忙叫伙计过来招呼,沏了上好的热茶,满脸堆笑的捧上来。

“公子看上什么可意的,尽管挑,只当是给小店赏脸了。”

水溶呷了一口茶,扫视着壁上琳琅满目的玉器,铺子虽不大,难得还算清静。

“这块方章怎么样?满红的鸡血冻,正配上公子的贵气。”掌柜看他不说话,便取了几样东西给他看,“还有这个田黄,前几天定城侯派人来,出了五千两银子,我都没出手……”

“是好东西。”水溶点了点头,“你这里可有女子用的,不论什么价钱?”

掌柜的一愣,连连点头道:“有,有,不是小的夸口,宫里娘娘儿的头面首饰,都是从咱们家拿。”说着叫了两个伙计,将店里的首饰匣子,统统的都搬了出来。水溶端着茶碗,低头瞥了一眼,发现都是些寻常的钗钏,没有几样能看过眼的。只有一对墨玉镯子,静静躺在绛红色的锦盒之中,匀净无暇的底子,仿佛比夜色更暗更沉,青得发乌。

掌柜见他喜欢,忙取出来给他细瞧:“公子好眼力,这可是件老东西,俗话叫‘姻缘套’,在俺们家乡有个说法,不管你看上谁,套住了,管叫她跑不了。”

“姻缘套?”水溶听他这么说,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公子还不信?说句不怕笑话的话,当年我娶亲的时候,孩子他娘也不愿意,后来听说祖上有一对套镯,就当聘礼送了去,如今都快抱孙子了,可不是套了一辈子么?”

“这东西倒有意思。”水溶笑了笑,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却似乎有些心动。

“不过话又说回来,”掌柜也跟着笑起来,“以公子这样的品格儿,满京城也找不出一个来,要这劳什子有啥用。看你也不常出门,家里是做大官的吧?其实这玉能值几个钱,不就是图个高兴,再好的东西你不喜欢,那也是白搭。”

水溶点点头,道:“这话说的极明白,你开个价吧。”

“七百两银子,一个子也不能少了。”

他伸手去腰间摸索,这才想起来今天出门急,也没带什么银钱。可是难得碰上喜欢的,实在舍不下。他又是个手脚大惯了的脾气,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贵倒不贵,只是我身上没多余的现钱,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掌柜一听他要赊账,就有些不乐意:“那可不成,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

“我出八百两!”背后有人掀帘子进来,摸出银票往柜上一拍,“替我包好了,送给这位公子。”

水溶转过脸一看,发现眼前站着个中年男子,微方的脸膛,不正是廷尉周纶。

“是周大人啊,这身打扮,倒叫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周纶抬眼望着他,直言不讳道:“不敢,下官有事相告,请借一步说话。”

这时掌柜已经将东西打点好了,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恭恭敬敬地奉上来。水溶亦不跟他客气,接在手里道:“好说,无功不受禄,我既受了大人的恩惠,也不敢不从命了。”

且说罗氏领完宴,见水溶没有等她,只好打发人到处寻着,自己一个人乘轿回来。因为她和太后是宗亲,太后照例赐了很多东西,都是些脂粉衣料、并点心零食之类。先是挑了些上好的,赶着给老太妃送去。

老太妃看了,拣了几样翡翠洋绉纱的裙子,笑着说:“这颜色太花哨,我这把年纪了,哪还穿得了这个。倒是林丫头可怜见的,溶儿也不知道体恤人,年轻媳妇儿又爱俏,不如给她罢了。”

罗氏只好让人抬着箱子,往萼绿馆来,初春的寒意还没有消,穿过了几重院落,残花已经开败了,烟霞般的颜色沉淀下来,铺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这种花叫别角晚水,开得犹比别的晚些日子,因此格外难得。紫鹃在廊下给鹦鹉喂水,远远的瞧见她来了,忙叫人打起帘子。

黛玉这几天睡不安稳,夜里失寐,所以总打不起精神来。吃了晌午饭,就伏在炕桌上描绣样儿。罗氏不敢惊动她,蹑手蹑脚的凑上前去,见她穿着家常的小夹袄,头发松松挽着,几绺流海散了下来,一脸的温和。

“妹妹这一向好些了?”

黛玉因她时常到这里来,所以也很客气,亲自起身让了座,道:“娘娘请坐吧。”

“不忙不忙,你坐着,我也是顺道路过,想着三两天没来了,进来看一看。”罗氏说着便在炕边坐下,一双眼睛笑吟吟的,只管打量着她,“最近天也暖了,要多出来走动,老这样闷着怎么成?”

“娘娘说的是。”黛玉依然很客气,“想必是我习惯了,不大觉得。”

“也怨不得你,说起来你也真是不容易,这么孤伶伶一个人,要是我,只怕早就闷出病来了。”亲热的挽着她的手,说,“以后常到我那儿坐坐,我也闷得慌,正愁没个说话的人。”

黛玉嗯了一声,却听她又说:“今儿也巧了,我刚从宫里回来,蒙太后垂爱赐了两件衣裳,样子倒是好看,就是腰身做小了,白放着怪可惜的,妹妹也别嫌弃。”

说着罗氏拍了拍手,叫人把那箱子抬进来,亲自拿给她细看。黛玉知道是别人挑剩下的,不过顺水推舟,卖给她个囫囵人情。可毕竟不比贾府里头,她也不好推辞,谦逊了几句,便叫紫鹃收下了。

又叙了一会儿家常,罗氏看她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秀淡的双眉拢在阴影里,神色很安静,看不出半点心思。对她现在的状态,罗氏似乎很是放心,也十分的满意。

“你这焚的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天太冷了,我不用那些东西,想是养的寒兰快开了吧。”黛玉随口说。

“喔?”罗氏笑道,“我屋里也养了两盆卡特兰,说是从什么西洋贡来得,还不及你这个香。”

“娘娘若是喜欢,就尽管抱了去,我这里药火气培着,倒把好好的花儿都熏坏了。”

罗氏听她这样说,便道:“你不知道,我屋里也养了个病号呢,前儿畹云的爹死了,我好心让她回去送殡,没想到染了一身的病。这会子又请大夫又吃药,还总不见好。”

紫鹃听到了,忙插嘴道:“是什么病?怕是药下不好了,也不对症。”

“正是病的奇怪,起先以为是女儿痨,后来又说不是,听张太医的意思,她这个症候跟鼠疫很像。传说是从狱神庙闹起来的,死了不少人,还编了首歪歌,什么‘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

“狱神庙?”黛玉微蹙了眉头,“你们上哪里听来的,这消息可靠么?”

罗氏愣了一下:“怎么……王爷他没告诉你?”

她话音没落,就见黛玉的脸色“刷”一下全白了,肩头微微颤拌着,仿佛突染重疾。紫鹃忙赶上来扶她,一面给罗氏使眼色,罗氏也吓得不轻,这才回过神儿来,马上改口道:“嗳呀,你瞧我这记性,妹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宝兄弟福大命大,有神佛庇佑着,定然不会有事的……”

黛玉心里一阵发寒,脸色越发的苍白,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紫鹃伸手想去挽她,却被倏然推开了。她努力平缓着气息,忍着胃中翻涌的冲动,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涩然:“不,王爷在哪儿,我问问他去……”

谁知走了两步路,她就猛然停下来,脚下软的站不住,紧接着身子晃了一晃,那青灰色的地砖逼到眼前,隐约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贾宝玉的死,与本王有关?”

水溶这句话说完,目光依然望着他,没有半分闪烁其辞的意思。

周纶掏出袖中的手巾,擦了把汗:“不敢,卑职只是奉旨办事,眼下大理寺问我要人,我既为本案廷审,总要给一个说法。”

“那么你就把责任推到本王身上,既保住了你周纶的清名,又还大理寺了公道,这一手算盘打得着实精明啊。”

周纶的脸这下彻底白了:“没、没有,下官并无此意,只是狱神庙的典狱官说,王爷那天曾去探过监,当晚贾宝玉就暴毙而亡,若说没有关联,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好,”水溶点了点头,“你既一口咬定是本王,那么我来问你,他是何种死因,饭菜里可曾下毒,身体发肤可曾受伤,死前可曾受过严刑拷打?”

“这……”周纶苦笑了下,摇头道,“这倒不曾。”

“那他尸首何在?死因查清了吗?”

“听那典狱官说,有可能是闹鼠疫而死,因为怕传染,不能停尸太久,当夜就送到化骨亭烧了。如今死无全尸,查无对证,下官……下官也是没有办法。”

水溶哦了一声,说:“死因都查不出,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质问本王?”

周纶被他问得接不上话,便只好沉默在那里。

“周大人,你我同朝为臣,我也能体谅你的难处。抛开别的不谈,以我和贾家的交情,去狱中探友,送一顿便饭给他,这也算过分么?再说他一个将死之人,我杀他有何益?难道就凭我在狱中不到两个时辰,就来定我图谋不轨吗?”

“不,王爷误会了。”周纶慢慢地说,“这个案子说到底,是上谕命我来监查,谁要插手了,那就是跟皇上作对,忠顺王其志不小,不说王爷应该也知道。你要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水溶立刻变了脸色,倏然转过身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纶垂下眼睛,并不看他:“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不妨挑明了。贾宝玉是死是活,我廷尉府可以不追究,但忠王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他们以此为借口,上疏朝廷,参王爷一本……”

“你这样说,是怀疑本王,还是怕他们上了疏会替我顶罪?”

没想到他问得这样直截了当,周纶有些尴尬,低下头道:“总之,王爷要是主动跟忠顺王和解,投靠到他门下,那么亡羊补牢,恐怕还为时不晚。只要他不追究,我自然有办法瞒下去。”

“呵呵,原来闹了半天,你是来替忠顺王当说客的?”

周纶道:“也不全是。如今边关战事四起,皇上已经有意,派人去镇压藩地。王爷你想一想,东平王的靠山是忠顺府,南安、西宁两王均已战死,剩下谁去镇藩?

水溶挑了挑唇角,突然极轻蔑地笑了:“你这话错了,自打我十八岁迈入朝堂起,就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等到皇上哪天瞧不顺眼了,一脚踹了我,我照样不求任何人。”

“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人太固执了,也不是件好事。”周纶叹了口气,“王爷你为什么插手这件案子,我也不清楚,不过以你的做派,绝说不上是心慈之人,来日不多了,不妨再仔细想想。”

水溶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人生在世,固执一回,总比后悔了好。”

周纶看实在劝不动他,只好对着他的背影,深深揖了一下,“下官婉言相告,王爷既然不想听,那就告辞了。”

等背后的脚步声消失,他才转过身来,此时已近了傍晚,余晖在他面上慢慢地展过,仿佛镀了一层阴翳的青灰色。望着远方,他眼中敛着深光,无声地笑了。

那天柳湘莲的话响在耳畔:王爷放心,只要化骨亭收了人,咱们这场赌就赢了。

死无全尸……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能查个天翻地覆。

“唏律律……”一阵马嘶,来人从马背跃下来,水溶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忙皱眉问:“是谁打发你上这儿来的?”

“老太妃发话了,让您赶紧回去,少夫人出事了!”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水溶心里一慌,顿时乱了方寸,也顾不上多问几句,匆匆往回赶。此刻北静府里乱成一团,才进门就听见人声嘲杂,多少双脚步晃来晃去。他几步跨过院门口,看到罗氏从内堂拥挤的人流中出来,站在游廊外和紫鹃说着什么。

他加快了步子,正欲径直进去,心念一转,便侧过脸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氏低着头,嘴唇微微蠕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更奇怪的是紫鹃,和他的目光一撞,立刻仓促的垂下眼,莫名其妙地有点窘意。

“赶紧进去吧,太医在里头等着呢。”罗氏似犹豫了一下,将他往里边推。

堂内亮着灯火,守门的侍女站在那里,正拿着银剪在剪烛花,一见他进来便笑着福了福身。身边七嘴八舌的奉承声、杂沓的步声,说的说,笑的笑,很快就朝他拥了过来,气氛倒比过年还热闹。水溶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想不明白。

“阿弥陀佛,你可回来了。”老太妃微微笑着,拉了他的手说,“跑到哪儿去了,这早晚才来,就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说一声儿,人家知道了像什么话?”

“母亲!”水溶打断她的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人呢?”

“王爷稍安勿躁,”太医伏在他背后道,“臣已经替少夫人把过脉了,没有大碍。”

水溶这才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稍稍落地,就听太妃又说,“你还有脸问,快当爹了都不知道,林丫头遇喜了!”

他有些发怔,仿佛有雷轰然击在耳畔,周围的欢声和笑语,都像是被隔在一重帘幕外,那声音飘忽不定,任他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很久也没弄懂。他有些烦躁的转过头去,极力控制着自己,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种狂喜与悲痛错综填堵,快要把心炸开了一般。

“这是……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曾经不止一次有过的念头,现在真的成真了。他以为要穷尽一生,守着没有期尽的无望,永远等不到她转身。可是现在,终于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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