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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拾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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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老太妃的寿辰,已经是临冬时分,数日悱悱不去的阴雨,也算扫去一空。老太妃岁数大了,终日抱守着青灯古佛,甚少听见鼓乐之声。府里索性叫了戏班子进来,在内堂外搭棚设台,张罗了一场酒宴。

虽是贺寿,当真来得人也不多,只请了几户熟客。席间谈笑晏晏,气氛甚是欢快。水溶自从病愈以来,难得开荤,少不得被拉来凑趣儿。一通热闹过后,乐善郡王领着众人来敬酒,这头一桩,自然是说些应景的吉利话。老太妃听了,乐得合不拢嘴,便任由着他们顽去了。

“王爷今天做东,赏我们个脸儿,把这一口酒喝了。”乐善郡王是个急性子,说着命人换了大台盏来,亲自斟给他。水溶不谙酒力,吃了两杯自觉犯沉了,忙笑道:“你们闹罢,我现在头疼的紧,赶去换身衣裳再来。”

“不成不成,你这一去哪还有谱儿,乖乖喝了再走。”说完摁着水溶就要强灌,旁边的罗氏坐不住,想赶上来解围,乐善郡王作势要挟道:“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可要灌嫂子了喽!”

众人听罢都伏在案上,笑得前仰后合,连连直不起腰来。邻桌的陈也俊咂着嘴,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饶有兴致道:“就你那花花肠子,打量旁人不知道,真把王爷灌醉了,岂不白教你笑话了去?”

乐善郡王被他看不过,挠了挠头,笑道:“你们只管欺侮我怎的,可惜我不是女人,我若做了女人,定教众位害了相思,死在当下。”

陈也俊揉着鼻子,说:“你便不是女人,我也无时无刻舍不下呀。”

合座哗然,众人愈发大笑,只听“噗咚”一声,韩琦已经满脸晦气地栽到酒坛里,身边的小鬟赶忙搀起来,另捧上银盆和巾栉。韩琦大咧咧地擦了脸,呸了两口,方把窃笑不止的陈也俊推到一边:“出去出去,就你们俩瞎闹腾!”

水溶看在眼里,也自笑起来:“闹够了没有,我正经是教你们闹乏了。”

罗氏怕他胃口不开,酒劲上来堵了心,早让人预备了青梅羹。等汤端上来,又忙着为各家布菜,忽听定城侯谢鲸道:“听说王爷纳了一房妾室,怎么不见请过来,一处热闹热闹?”

水溶停住手里的筷子,淡淡地道:“侧室而已,不便出来待客,况她身子不好,也见不得风寒。”

果然老太妃起了疑心,立刻沉下脸:“这是几时的事?怎么不早知会我一声。”

众人觉出氛围不对,便都收敛了笑容,没有再敢出声。罗氏却十分沉得住气,夹了块面儿攒的鹅脯子,放进她碗里,这才神色自若地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原是妾身的远房表亲,家中有个适龄的女儿,我怕她门第寒怆,没什么根基,一时没敢答应。岂料那姑娘当真了得,比画儿上的人还标致,在外宅养了数月,这才纳进家门没几天。”

“既这么着,也没什么害处,只别招惹那些狐媚魇道的,我老了,也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太妃叹了口气,忽想起罗氏这些年尽得孝道,拍着她的手背,说:“倒是委屈你了……”

罗氏摇头陪笑,有意无意回望了一眼。水溶被她眼风这么一扫,自然清明的很。

那情形仿佛在说:“帮你圆了谎儿,该怎么谢我呢?”

众人正觉如释重负,老太妃放下羹碗,不由夸道:“这梅子汤果然好,去派人把那孩子领来,今儿吃的是团圆饭,冷落了她一个人,倒显得咱们不省事。”

“是。”水溶抿了嘴唇,但终究也没说什么。

旨意传到的时候,黛玉正在屋里埋头临帖,两名小鬟掀开帘子进来,据实禀了一切。

她耐着性子听完,停了半晌,倒仿佛叹息似的,把纸揉成团道:“好不容易得闲,眼看又搅和了,回去说我身上不适,仔细把病过给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紫鹃怕她话里漏出怨意,给人拿住错,再生什么事端。悄默声把镇纸笔洗收了,边劝边道:“去吧,别让王爷作难,去说上两句话,偷空再回来也是好的。”

黛玉吃不住劝,渐渐软下心来,竟不知道从何拒绝。紫鹃见她默不出声,便以为答应了,当下开镜理妆,一时也找不出胜华、步摇那些像样的首饰,只将乌浓浓的发用水蓖过,撷了枝玉簪花压鬓。紫鹃举着镜子,让她看反髻背后的样式,她从那大铜镜中,第一次看到自己挽起发来,作婚后出阁的装扮。

这就是……嫁过人了麽?忽然想到这句话,心底沉甸甸的,独不知道为何,却没有半分欢喜。

从苑子到正堂也不远,只是要穿过重重的垂华门,由那一对侍儿引着,早有小僮派来接应。因为是女眷,堂上拉起一挂软烟罗,以用来避人秽目。乐善郡王等人伸长脖子,也只瞧见杏色的裙裾荡漾,一角儿闪过,步履微有婀娜之态,帘子落下去,什么也没有了。

等到黛玉进来,老太妃早隔着帘子觑见了,才知道所言不虚。罗氏端然坐着,掩了嘴笑:“怎么样,我没说假话哄太夫人吧?”

黛玉见了礼,老太妃拉过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说:“怨不得溶儿看上她,只怕庙里的关帝爷见了,也要动心呢。”

“妾身若生成个男人,定要娶回家去,断断不能便宜了王爷。”

“瞧你这话酸的,吃起新人的味儿来了!”老太妃甫一说出口,惹得众人均窃窃而笑。罗氏被戳到短处,真正搔到她心坎上,满脸涨红地斥道:“太夫人为老不尊,真是气煞人了!”

黛玉向来不爱说话,也不理会那些规矩礼仪,只坐在旁边的罗汉榻上,始终无动于衷。老太妃看她微寒嬴怯,浑似不能胜衣的模样,便关切的问:“得的什么病,拖了这么久还没好?改日进宫寻个好太医,给你仔细瞧瞧。”

她正想说不用,身边奉茶的老嬷子笑道:“哎呦喂,莫不是有……喜了?”

罗氏手里那碗盖茶,不由自主晃了晃,老半天才端平。面色如常依旧,她仿佛没听出话中之意,只随意敷衍了句:“天都快黑了,还不开锣上戏?崔嬷嬷,你过去瞧瞧,别让客们等急了。”

那老嬷子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在她面前造次,谨然就退下了。不出半盏茶的时辰,命人撤了挡眼的屏帐,伴着嘈嘈切切的丝竹歌管之声,伶人戏子才甩得水袖,款款而上。

黛玉让她们这么一搅,也没甚心思看戏,眼看天色黯淡下去,倦得人打不起精神。那鼓声越发急了,后头像有人追赶着般,一槌一槌落在她心上,黛玉渐渐持撑不住,只想找个借口,趁人不备就赶紧回去。这时,水溶在远处看见了,心里惦记着她,便借着给老太妃请安的名义,走到后堂来。

“瞧你这王爷当得,放着好好的戏不看,又来凑什么热闹?”

“前堂人太吵,不如这里清静。”水溶未动声色地淡淡一笑,拣了个空缺,在黛玉身边坐下。黛玉顿觉不自在,刚一想动,就被他暗中捉住了手腕,说什么就是不肯放开。心像被阴柔的小火苗燎过,灼的人难以忍耐,她很想躲,可惜已经没有地方躲了。

台上锣鼓喧天,那场戏有如斯之长,仿佛永远也唱不完。两边僵持良久,互都不肯退让,黛玉只得转过脸来,还待想说什么。水溶的目光已经让台上吸引了去,怃然撇了唇角一下,却是毫无笑意。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呀,一杯水酒表慰情……”

此时演的是出《珍珠塔》,这种南戏不常有,众人兴致勃勃地听着,偶尔爆发出几句不相称的喝彩。扮小生的年纪不大,生得倒十分俊俏,眉眼过分娟秀了些,竟透出几分女气。黛玉看了半天,觉着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向来瞧不起这些风月戏子,也没真的留心,只是这腔板拿捏的很好,听起来哀绵婉转,倒也合了她的心意。

“与你是一别无料到两载外,害得我么,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江上,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

这一段唱词似嘲似怨,起承转合之间,不失为上乘的折子戏。黛玉听着听着,心里渐渐生出寒意来,几般思潮反复,不禁黯然的想:“这人哪,到底有什么值得生死不渝的?”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腕上握的那只手,又紧了几分。掌心的肌肤沁凉,如能蚀骨似的,竟是毫不顾惜了,紧的让她有些吃痛。台上惊天动地的锣鼓,台下鼎沸喧嚣的人声,都远远地飘走了,耳根只有一缕极淡的呼吸,又像是喟叹。

坐在她身侧的水溶,依旧喝茶听戏,跟人说着浑不着边际的话。

“这是什么戏,怪声怪调儿的,大喜庆的日子,谁爱听这个?”老太妃拈了块点心,漫不经心地送到嘴边。仿佛那点心也吃腻了,咬了两口,便抛到盘里再不理会。

罗氏悄悄使眼色,让人换了一碟金丝糖核桃。这才道:“难怪您听不惯,这是南边儿新传来的,不比昆山、弋阳两腔,只有苏州的师傅会唱,别地方还请不来哩。”

老太妃摇摇头:“这戏文也不通的很。都说三十三天离恨最高,四百四病相思最苦,倒有谁真见了?纵是见了,也是薛仁贵负了王宝钏,蔡伯喈弃了赵五娘,可见天底下负心薄幸的男子,都是一般无二。有几个真肯焚琴煮鹤,立誓再不娶的?”

“是哪,这人死都死了,最多不过是撮土为香,还能怎么着呢。”

罗氏笑了笑,回过头来问黛玉:“妹妹爱看哪一出?我叫人点了,也好凑个热闹。”

黛玉瞧了她一眼,慢慢说:“对不住,我向来看不出好歹,白听了这些年的戏。”

罗氏被噎得没话说,看着她那远山般描画极淡的眉,转而笑了笑,亦不再搭腔。

水溶知道她性子最刁钻,也不与计较,只替她答道:“趁着热闹,换一出《拜月亭》吧,拣好的唱来,别扫了大家的兴。”

黛玉不过略坐了坐,便借身上困乏请辞,老太妃也不留她,只派了两个侍儿跟着,一路出了后堂,往曲曲折折的空廊下走来。直到再听不见里面的喧嚣,她才喘了口气。急忙撩起袖子,看着那微泛淤青的手腕,依稀还能感受的到心口噗噗直跳。

偏生那侍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嗳呦,姑娘你这手……”

“不妨事,方才喝茶磕到了,也没什么要紧的。”黛玉将腕子遮住,不动声色地朝前走。可能是走得疾了,臂上的两只翡翠钏子叮当作响,像是急管弦索,阵阵撞进心里去。

侍女跟在后头笑:“姑娘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万事要当心,不然可有人心疼呢。”

正说着,前面的月华门洞外,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闪了过去,那样挺直的肩背,分明再熟悉不过。黛玉犹记得今天席上,水溶穿了件夔青纹的素色袍子,眼前是绝对不容错认。小侍女张口要唤,年龄大的却狠劲拧了她一把。

“别叫!你没看有人跟着呢麽?”

小侍女放眼望去,果然水溶身后紧跟着一名男子,两人形貌酷肖,不正是唱《珍珠塔》的那个俊脸小生?黛玉心里没来由的一沉,突然想到从前贾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秘闻丑事……手心浸出一层冷汗,她呆呆地站着,骤然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不敢想了。

“姑娘?你还好么?”那年龄大的瞧她尚自失神,隐约觉出不对劲,黛玉微醒悟过来,心已不觉灰了大半,只是反反复复,无不悲恸的想:我可真是傻……

“我好的很,你们回去罢,这点儿路也不远了。”她双唇发颤,连声音都在轻微地抖着。侍女在背后连声的迭唤,她也不理会,一个劲逃似的往前走。可到底还是不甘心,猛然又停下来,默默沿着游廊曲桥往回走。

“唉——”只听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两个侍女果然没离开,拣了临水的美人靠坐下。

“咱们这个王爷,什么都好,就是唯独这一桩。你说女人也就罢了,这男人和男人家,到底算哪门子事?”

“你这死蹄子,上哪里听来的?背地里议论主子,仔细被撅了舌头!”

“可不是么,这阖府上上下下,能瞒过谁去。先是跟忠顺王争蒋相公,这又为柳相公得罪了薛大爷,不晓得和那贾府的二公子,还干不干净呢。”

“嘘!”那个大的极激灵,赶快捂住这个的嘴,“你小声点,休在这里胡说八道。那有什么稀罕的,自古分桃断袖都是家常事。以咱们爷的品貌,这世上再难寻一个,养几个戏子原不算什么。何况你情我愿的,谁又没拿刀辖制着谁。”

“倒是可惜了林姑娘,这才进门没几天,就……”

“那依你看,王爷对谁的心最重?”

“我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横竖也落不到咱们头上,还是你这蹄子思春,也想嫁女婿了?”

“好哇,看我今儿怎么拧你的嘴!”两人嘻嘻闹闹,等她们追赶着跑远了,一只纤秀的履鞋,才从回廊拐角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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