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八十三章 始乱终弃(1 / 1)
无敌不辞而别,众人均感错愕。无颜拿手勾着无心,坐在桌前道:
“二哥心,海底针,真教人捉摸不透。以往不论大哥如何撵二哥,二哥也死皮赖脸地缠着,如今大哥非他不娶,他却又脚底抹油开溜,唱的是哪一出啊?”
“二哥本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无心重伤初愈,对着铺了粉的竹筛和一钵白菜馅,托着一只还未捏好的饺子,教训无颜道,“怕是你又捉弄二哥,坏了大哥的好事。”
“我几时捉弄过二哥?”无颜叫屈,胡乱抓一把细面,往无心的俊脸上拍洒,“你这登徒子好生讨嫌,尽搬弄是非!你不要说话,包你的饺子罢!”
庄少功不知无敌为何要离去,正呆坐在无心身旁寻思,没个防备,无心一闪身,细面雪似地向他洒来,呛得他扭头轻咳:“……莫不是我说错了话,教无敌误会了?”
无名不愿谈私情,见众人吵闹不已,不交代一番,却也难以切入正题。
因在盆中洗手,拿巾帕揩了水珠,拾起面皮,扣一勺白菜羊肉馅,指掌收合,便是元宝的模样。如此捏了三四个饺子,均是一模一样,随手掷入竹筛内,头也不抬地道: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无心望着替庄少功抖落肩头细面的无颜,略一沉吟,对无名说道:
“二哥性情刚烈,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确是催逼不得的。不过,当日二哥为救我,跃入蛇口时,曾说道他阳寿将尽,要我代为照拂大哥。恐怕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名道:“无碍。”
——在南诏地宫外的枫树林中,无名就替无敌把过脉。
这蠢材应了死劫的衰败之相,伤筋动骨,只因于散功之际,侥幸为能治筋骨风瘫的金蛇所伤,才暂时保住了性命。这几日,他灌无敌服下益气镇魂汤,趁无敌昏睡,尽力调理。
加之在峨眉山时,曾着手医治无敌积损成衰之疾。每日令其药浴,于饮食汤药努力。
这才能恢复如初。只要无敌就此收手,不再滥用天人五衰,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无名深知,无敌自认不如他,在他身边处处受制,难以扬眉吐气,因此一再寻死,乃至滥用天人五衰。他若强迫无敌留下来陪他,这蠢材只怕还会自寻短见,变本加厉地作死。
他并不是丧心病狂、蛮不讲理的人。从头到尾,不论是最初的欢好,还是将彼此的情谊归结为苟且,亦或最后分道扬镳,均是无敌做的主。无敌对他始乱终弃,他也顺了无敌的心意。
他所能想到的好日子,无非是困了能睡觉、不必洗亵裤,以及想抱心上人便抱心上人。
无敌真不愿和他共白头,那就不必再闹出许多是非,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庄少功见无名神色如常,又说无敌没什么大碍,这才似懂非懂地,把心放宽了稍许。
无策捧着一只捏成玉兔状的饺子道:“大哥说二哥无碍,定是无碍。可二哥一走了之,我等回阳朔之后,如何交代?我等受罚是小,大哥的妹子,性命捏在家主手中,却有些难办了。”
“大哥的妹子,不就是我了,”无颜凑头问道,“难道大哥还有个妹子?”
无心不答只道:“你最是长舌,就说二哥折在了地宫,莫说漏了嘴。”
“我最是伶俐,怎会说漏嘴!倒是少主这般忠厚,撒得了这个谎么?”
众人引以为然,齐刷刷地望向庄少功。庄少功攒眉咬唇,半晌,叹了口气,彷徨地道: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我等心体光明,便是为无敌撒个谎,又有何妨……只恐此一举,分明是父母有过而不谏之,任其不义而以计畜下,反使得二老自取灭亡。”
“——什么揉馅微微,捣馅微微,为精为宜,饺子却中?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无颜左右张望,见无名、无心和无策均是有所领会的模样,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无策道:“阿姊,少主是讲,为遮掩二哥之事,向家主撒谎,并非长久之计。”
庄少功点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面色也凝定了许多:“我自年少时闭门读书,不知人间疾苦。后闻《天人五衰》使家中死士折寿,也习以为常,未放在心上。这就好似,君子远庖厨,要却吃肉馅饺子,以羊易牛,自欺欺人,动了恻隐之心,若不作为,非真君子。何况,主下以义合,主待下如手足,下待主如腹心。恤养幼孤,教化其通诗文知礼仪,本是善举。我家却将孤儿当作牛马驱使,迫其习折寿的邪功,以其性命换取江湖威望。如此不仁不义,伤天害理,我岂能坐视不理?但若想彻底革除旧弊,还诸位一个公道,却非‘父母有过,谏而不逆’可以了之。”
“少主心善,为属下几个着想,要革故鼎新,做出一番事业,”无策一面说给无颜听,一面问庄少功道,“少主以知己待属下,属下必将知己报之,不知少主有何打算?”
庄少功望向无名:“我要接手家中事务,废了《天人五衰》这一门邪功,另立新宗。以后仍收养孤儿,扩办家塾,设文武科,授之以诗文武功礼仪。孤儿长成之后,去留自定。若有潦倒的志士赴京科考,视其才学给予资助。到那时,庄家更名为劫门,门主不必姓庄,能者任之。”
无心深得无名信任,庄少功这一番话的根源,哪有什么不知道?他心中雪亮,口中却道:
“少主果真如此作为,必定散尽万贯家财,只怕家主和主母不会答应。”
“我也说了,想要革除旧弊,绝非‘父母有过,谏而不逆’可以了之,”庄少功环视无名、无心等四人,咬字一发地平稳清晰,“回阳朔之后,将二老及管事暂且拘禁,救出无名的妹妹江晓萍。凡受制于二老、并非自愿留在家中的食客,去留均由其自己定夺。想留下,就不得再滥杀无辜,按新的规矩行事;想另谋高就,便以盘缠相赠,若有人疑心我反悔,无敌就是个例子。”
无颜不知内情,见庄少功说得仔细,不禁也郑重起来:“少主怕不是中了邪,认真的么?”
庄少功叹道:“我说的话几时作过伪,这和改朝换代没什么不同之处,是有史可鉴的。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任由我父母伤天害理,逼迫幼孤练邪功,总有一日,庄家会因此覆灭。”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转头对无心道:
“你方才讲,我扩办家塾,以诗文武功礼仪教化孤儿,必定会散尽万贯家财。此言差矣——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往粗浅了讲,我恤养一百个孤儿,哪怕只有十个因此飞黄腾达,一个知恩图报,我一门便可维持。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也只因,我与无名曾结过这般的善缘。这总比逼迫一百个孤儿效力,却皆非情愿,以致众叛亲离、人心思变来得好。”
无策笑道:“少主言之有理,散尽家财也无妨,只要有大哥和三哥在,就不短银子花。”
庄少功道:“何止不短银子花,我保你们以后,比今日更加富贵。这富贵与烟云般的富贵不同,富在衣食保暖、功德无量,贵在自由自在,只要不作恶,便无拘无束,从心所欲。”
无名始终注视着庄少功,全神贯注,双目明亮非常,轻轻地道:“说的太远了。”
庄少功到底是个初出茅庐的文雅公子,纸上谈来终觉浅。如何使庄家易主、救出江晓萍、弃用《天人五衰》这门邪功、稳定人心,却要无名来谋划,无心、无颜和无策作补充。
众人商议至暮色四合,总算是巨细无遗地做了部署,最终,无名道:
“庄家主母俞氏,共有两位兄长,一为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在蛊门为玉非关所擒,不足为虑。一为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此回阳朔,若我所料不差,他必来兴师问罪,护俞氏周全。”
无心问道:“以大哥如今的功力,对付这位教主,有几成胜算?”
无名看向庄少功:“只要不是兵不血刃、以德服人,便是十成。”
“——管他什么九如神教,有拜火神教厉害?加上我们,包管让义兄以德服人!”
正说话间,一名穿劲装的女子推门而入,紧随其后的,则是七个波斯男子。
庄少功抬头看时,原来是乾坤盟的千金夜烟岚,以及拜火神教的七圣刀。
无名等人早已听出来的是这一行人,并不十分意外。夜烟岚摘下斗笠,对庄少功道:
“义兄,你离了大理府,也不知会我一声!”
庄少功欢喜无限,迎上前,赔不是道:“好义妹,拜火神教的诸位兄弟,幸苦了,让诸位白跑一趟,真是对不住。自分头寻找无名的下落,我便去了蛊门,仓促之际,来不及相告。后来,无心伤得重,急需抓药调理。蒙土知府的家奴孔雀,又急于见蒙小少爷。我等便先回了土知府邸。我托玉前辈,派人在大理府寻诸位,让诸位来蒙化州相会。敢是没遇见他的人么?”
夜烟岚随手将斗笠递给他,行至桌前,坐下身来,摆弄着饺子道:
“遇是遇见了,一个银衣小姑娘,姓玉,托我向无敌问好。可是铲除蛊门,这等有趣的事,义兄你却不叫上我。说到底,义兄你心里是不惦记我的。倒包起饺子来了,还是白菜猪肉馅的!”
无颜听了笑道:“夜姑娘,七位圣刀哥哥,这是白菜羊肉饺子。我家少主惦记你们得很呢,说什么君子远跑出,以猪易羊,捣馅微微,晓得你们不吃猪肉,特地包羊肉饺为你们接风。”
精通中原话的萨恩展颜道:“多谢庄公子和无颜姑娘的厚爱。”
夜烟岚扑哧也笑出声:“好啦,知道你嘴巴的厉害,怕我欺负我义兄么。”
无颜道:“我哪里厉害,大字不识一个,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拨儿全是心里话。好些体面的字眼不会讲,便吃了这个亏,总是闹笑话。我家少主常说,夜姑娘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我若能拜其为师,学到十之一二,就衣食保暖、功德无量,一辈子受用啦。”
夜烟岚听得莞尔,捏了捏她的脸:“你这丫头快打住罢,再说下去,我就要把心掏给你了,到时候我舍不得你,不许你嫁人,要你一辈子受用,”说至此处,扫了无心一眼,“看你怎么办?”
“我从没想过嫁人,”无颜故作神秘,勾勾手指,和夜烟岚咬耳朵道,“倒是夜姑娘你啊,生得这般好人才,嫁给我家少主,做我们五劫的少夫人,不就让我一辈子受用啦?”
夜烟岚心知庄少功钟情于无名,只一笑,和无颜打闹嬉戏,并不接话。
恰在这时,七圣刀首领阿若迈步入内,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住庄少功打量。
“乎彼彻拓瑞?”庄少功察觉了,以波斯话问阿若,别来无恙。
阿若忽地一瞥无名,嗓音浑厚低沉:“阿赫马柯,曼胡巴姆,收马驰拓亦底?”
庄少功面色微红,答了一句,转头对无名道:“这是七圣刀的首领阿若。”
无名点了点头,冷不丁地开口,玉音琅琅,如清泉漱石,自然而然地也讲起了波斯话。
庄少功万没料到,无名谙熟这番邦之言,只见阿若也对无名点头示意,两人叽里咕噜了一通。
说道末了,无名咄咄逼人,而阿若的神色自深沉而迷惑,自迷惑而为难,不时看庄少功一眼。
庄少功近来随七圣刀习波斯话,却和牙牙学语的幼童无不同,哪里听得懂。
阿若见庄少功不能意会,有些屈辱似地皱着眉,下定决心,以蹩脚的中原话问道:
“此人必定教我,扮作死亡的灾祸,敌人打不过,谁是?”
庄少功一脸茫然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