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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七章 死尸客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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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误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出了州衙。未到午牌时分,天似黄昏,浓云翻墨,燕子低掠过街巷。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恐怕有一场大雨。应惊羽也牵马出来,把弓和刀往鞍侧一挂,系好斗笠,向他道:“庄公子,你的信,应某替你送了。”

庄少功点了点头,不敢随便说客套话,对方明显是被迫的——此人虽然只是末入流的捕头,却刚正有威严,哪像个有工夫跑腿的无名小卒。“无名,你是不是为难了应捕头?”

“是。”

“怎么为难的?”

“不许他去比武招亲,他不送信,杀他舅舅。”

庄少功没料到,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禁呆了一呆。

“无名,强不执弱,诈不欺愚,应捕头是你的朋友。你就如此对待朋友?”

这时,应惊羽已上了马,暗想——这个“强不执弱,诈不欺愚”是什么意思?

无名抱手不说话。庄少功只当他置若罔闻,忿怒道:“你不让应捕头参加比武招婿,万一夜姑娘喜欢应捕头,却与之失之交臂,这一生,岂不是毁在你这等卑鄙小人的手里?难道,你还要一路将所有去金陵的青年才俊都赶走?那不如我等即刻回家。”

无名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忽地浑身一颤,侧过头,拿手巾捂住口鼻。

“无名,你真叫我失望,”庄少功心想,这少年郎总是装可怜,纵容下去如何了得,狠下心道,“见人不正,虽贵不敬,莫说你是我的家人,就是达官贵人,我也一样不敢苟同。”

应惊羽听了,制止道:“应某早已心有所属,去金陵,也不过是盛情难却,加之是难得的武林盛事,天下少年英雄聚集一处,这才动了结交的念头,不去也罢。”

“我教训我的家人,”庄少功余怒未消,“清官难断家务事,应捕头何必为他说项?”

应惊羽一怔,因不知这位庄少家主哪来的火气,也就说不出话来。

无名终于改口:“鹰爪应,送了信,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

应惊羽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好,你立刻离了永州,否则休怪应某不客气!”

话虽如此说,应捕头应惊羽,仍是揣着信,裘马扬扬地向阳朔去了。

他一逢驿站便换马,二十里一换,日行八百里,不知比庄少功来时快了多少倍。

到庄府门前一里地,一张弓挽尽天边红日,一箭惊飞庭前鸟雀,暮色犹未落下。

这时,庄家的三个人,早已离开永州,沿湘水驰向上游,打算到了洞庭湖,改走水路去金陵。得知家里藏了一窝钦犯,庄少功自暴自弃,不再指望能在城里落脚了。

他有些后悔训了无名,但经过数个时辰的观察,他发觉,无名不长心的,挨了一顿训,却似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马车里仰躺、俯卧、侧卧,甚至睡到了他腿上,看得他也困倦了。

天色越来越暗,无名忽地坐起身,摸索到腰际——

这少年郎,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模样,一双手更是生得骨肉亭匀。

恐怕只有油瓶倒了也不屑于扶一下的懒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美得可怜的手。

白净细滑,毫无瑕疵。

指甲倒是剪得精心漂亮,衬得指尖饱满温润。

这样一双手,似乎,抚过刀锋,刀锋也会酥软下来。

此刻,这样一双要命的手,嫰玉似地滑开那宽松的衣襟,挑着系结……

“……你做什么?”庄少功吓了一跳。

无名瞅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脱衣服。”

——这是当马车是卧房么。庄少功不尴不尬地问:“你……脱衣服做什么?”

“换衣服。”解了系带,无名握住衣襟,把肩一展,剥掉褐衣。

庄少功不敢再看,逃也似的冲出车帘。

无名哪里管这庄家少主如何,将褐衣揉作一团扔了,露出裹紧身躯的夜行劲装。

随后,他打开包袱,捉出一条嵌银网的暗色牛皮革带,又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竹筒。

竹筒里密密匝,插满了针——

有的粗似小刀、薄如蝉翼;有的细如牛毛;有的中空似蜂针;有的带着倒钩;有的细长锋锐;有的穿着柔韧的丝线……

他曾用这些针救过人,也曾用这些针杀过人。

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用了《天人五衰》中的一门武功,就是要折寿的。

因此,一旦出手,无论是救是杀,他都一定要捞够本。

他舒展骨肉亭匀的手,饱满的指腹,稳捏住漆黑濡湿的针。针尖朝里,悉数插入革带的细银网中。将革带绕过肩膀和胸膛环在腰际,他披上一件遮掩的直裰,又抱手蜷着睡了。

“少主,”山路已黑得看不清,车夫提着灯笼,牵马引路,“夜里风凉,还请进去坐罢。”

庄少功摇摇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无名的手。他恍惚想起荆轲刺秦的故事,荆轲喜爱琴伎的手,燕太子便砍了琴伎的手,盛放在玉盘里……

——无名那一双手,若是教荆轲之流发觉了,会不会也给人砍下来?

庄少功勉力摈去杂念,从未连夜赶路,忽觉山风怡人,索性跳下车,和车夫并肩而行。

“坐着也闷得慌,今日看似要下雨,却迟迟地未落下来。”

车夫道:“这一阵风刮得紧,是有一场大雨的,找个地方避一避。”

庄少功点点头:“附近有人家么?”

车夫道:“湘西的人家,夜里狗都不敢出声,少主怕是不会想借宿。”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叮铃啷当的脆响,由远及近。待山风把瘴气吹散,离马车不远处,现出几十条人影,摆着一字长蛇阵,连灯笼也不打,整齐一划地在大路上躜行。

——深山老林,月黑风高,哪冒出来这么多人?

庄少功总算吃一堑长一智:“马大哥,我们莫不是又遇见劫道的了?”

车夫道:“也不一定。”说罢,他一口气将灯笼吹灭。

庄少功吃了一惊,因一时未能适应,伸手不见五指,问道:“怎地把灯笼灭了?”

车夫道:“让他们走。”

灯笼熄灭后,叮啷声便消失了。

夜黑如墨,万籁俱静。不知那些人影是走是留,车夫也没了气息。

秋风越来越急,一张纸啪地飞进庄少功怀中,摸起来是个纸钱的形状。

庄少功慌忙拍掉,转身进了马车内,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冷汗唰地出了一身。

“你压痛了我的腿。”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

庄少功伸手一摸,摸到了细薄温热的布料,急忙道:“无名,外面有些奇怪。”

无名道:“腿。”

他这才明白过来,他不仅坐在这少年郎身上,还一手紧攥住对方的大腿。他顿时脸上一热,霍地站起身,又一头撞在车顶,直撞得眼冒金星,泪如泉涌,酸甜苦辣一拨儿涌到额头。

无名似乎叹了一声:“化瘀膏在包袱里,瓷瓶木塞的就是。”

车内车外俱是漆黑,庄少功摸出药膏往额角涂了,和无名挤坐一排。

“无名……”庄少功正想说些道歉的话,周遭忽地亮如白昼,一片轰雷之声,转瞬间,夜雨如倾,马车顶盖的棱角,化为溪流。潇湘夜雨,就如同潇湘二妃的眼泪,没完没了。

他二人坐在车内,一齐听那铺天盖地的雨声,仿佛已与尘寰隔绝,衣袍沾满水气。

庄少功镇定了些,荒山雨夜,困在马车里,乃是他平生未有的体会。

不过,一想到无名在他身旁,官府山匪皆忌惮无名,他暗暗告诉自己,就算此时遇见歹人,应该担心的,也是无名会不会大开杀戒。

雨一滴一滴,渗透马车的顶盖,落到软榻上。

“少主,”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掀开帘,抹了把水,“雨太大,这马车怕是撑不住的,前面不远,有一家荒弃的客店,方才在下跟着那些人,见他们进去歇脚,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电光掣亮了半边天,庄少功只觉一阵目眩,雷霆滚滚而来,连忙道了一声“好”。

他一手拎起两个包袱,一手取了油纸伞,率先跳下车,几乎滑到在烂泥里。

幸而车夫眼疾手快,扶住他,又把伞撑开,为他遮了雨。无名也撑了伞出来。车夫见车毂陷在泥中,便解开车辕拴马的绳索,两匹马三个人,弃车投客店去了。

到客店门前,借着撕裂天幕的雷光,庄少功抬头一看,只见一块破烂的牌匾,写着“死尸客店”四个字,两扇腐朽的木门倒在地上,蛛网串着雨珠,枯叶让风雨吹得稀哗作响。

他心里一寒,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该进去的地方。

店内倒是有火光的,两条汉子席地而坐,正烧着些稻草布片。

这两条汉子身着道袍,相貌奇丑,一个是兔缺唇,一个左颊长着带毛的黑痣。

庄少功见他俩是道人,客客气气道:“两位道长,夜来雨急,冒昧叨扰了。”

黑痣人这才睃了他一眼,似乎点了点头。

庄少功道了一声谢。车夫把马系在檐下,拾起长凳,揩干净了,掇给他坐。

无名也进了客店,没精打采地走到墙角,把伞一合,小猫似地缩进了干草堆里。

庄少功觉得,这少年郎也太不讲究了:“无名,坐过来些,那是人睡的么?”

干草堆一动不动。

车夫见状道:“少主,在下到马车上取条毡毯来,也好将就一夜。”

庄少功由车夫去了,客店内只剩下他和两个道人醒着,静得有些诡异。

他有些尴尬地问道:“两位道长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黑痣人听了,向兔缺嘴道:“这念攒子,当我二人是化把,好笑。”

兔缺唇的汉子,握着雕花铜铎,一指抵住里面的铜舌,也不说话。

黑痣人便向庄少功道:“我们是做买卖的。”

庄少功道:“做什么买卖?”

黑痣人道:“进死尸客店,自然是做死尸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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