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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金宝走后第三天,阳光很是刺眼。
我打开门,怔怔地望着蓝天碧云悠悠,绿树郁郁葱葱。我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仔细瞧,雪白的,骨节分明。我用这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确定这不是梦。
我像一阵风,拔腿往佛殿冲。
兴冲冲地打开佛殿大门,里面空荡荡的,摆着一块陈旧的蒲团,上方姿势撩人的佛祖正咧着嘴对我笑。我从未觉得佛祖是如此慈祥,如此平易近人,我便也笑,忍不住双掌合了个十,恭恭敬敬地关上门,打算去别的地方找沙华和尚。
我刚关上门,庙门就被敲响了。咚咚咚,又快又响,敲得跟我的兴致一样高昂。我知道沙华不会这样敲门,猜想大概是小沙弥在用气功隔空发威。然而我今日心情欢快如花朵,身体宛如陀螺,打着旋儿便转到门后,开了门,脸上挂一个灿烂的笑容,打算让小鬼受一点点惊吓。
但是,门外站着的人不是小沙弥,也不是沙华,更加不可能是万金宝。
门外徐徐吹过一阵夏日的凉风,摇晃得小叶紫薇的花朵乱颤,有几朵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到雪白的纱衣上。他收了折扇,对我浅浅一笑:“敢问沙华大师可是在此?”
我的目光从他的玉冠墨发,再到晶莹似雪的面颊以及染了红汁儿的嘴唇,再落到那双单纯如幼童的瞳仁中,脑中一阵晕眩。他看着我微微笑着,等我从晕眩中醒来。我胸中的气息仿佛有些不顺,声音居然像蚊蚋一般:“他,他,我也没找见他。”
“无妨,我知道他在哪儿。”面前公子人影一晃,像一阵清风从我身侧擦了过去,带起清爽的芬芳。
我在那儿站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脑壳顿时嗡嗡响,心中一阵乱骂:这小子耍我!他对这地儿分明熟悉得很!他想干什么!
心里一急,我就在寺里乱跑。
后院那儿有个凉亭,就在菜田旁边。沙华今日也不整理菜园子了,任油菜花上面蝴蝶飞舞。亭中两人就在这片莺飞燕舞的映衬之下,相谈甚欢。
沙华的一身袈裟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之所以说他们相谈甚欢,是因为正对着我的那人便是那玉面小公子。他连袖子都挽起来,露出两截雪做的手臂,隔着老远,我都觉得反光。
我默默扒着柱子,指甲都快嵌进里面,在心里恨声道:这一定是错觉,凭什么那么白,一定是因为我眼睛还没好!
那人在沙华面前越来越露骨,简直是原形毕露,这会儿连扇子都扔在一边,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挤眉弄眼,时不时还拍沙华肩膀两下,托着腮像个纨绔。我努力支起耳朵,借东风之力,才听到只言片语:“山里有什么好,你念了经,也要我学着那些酸腐装模作样,累煞我也……”我心里顿时起了一个大大的疙瘩:听起来,他们居然早已相识,关系匪浅!
“今日还有趣些,来开门的那个,真是,啧啧啧……”这不就是说的我吗?我暗自惴惴:这厮想说我什么?沙华会说些什么?这么一想,我忍不住探头探脑,眼睛一瞟,那小公子就直勾勾地望着我笑,那股子颠倒众生的气魄,却让我觉得阴风阵阵。
沙华的背影似乎闪了一下,我想,我跑掉的姿势无异于抱头鼠窜,我的背影也一定相当鬼祟。
溪水潺潺,我的脸在水面上浮动。盯了半晌,我忍不住投了块石头进去。扑通一声。我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头发上挠了半天,挠出了一只虱子。我现在明白,那小公子的“啧啧啧”是什么意思了。
往日京城中的俏姐儿都爱俊哥哥,我成日在脂粉女人当中混,什么附庸风雅的事情没做过。如今这副行当,头发枯了,脸黄了,浑身发臭。
真的,再拿个破碗就能去城墙脚下蹲着了。
我看着自己的样子哈哈哈干笑两声,然后瞅着四下无人,捧起溪水开始洗手洗脸,弄完了也顺便漱口。等我终于感觉到一丝的清爽,甚至想洗个头发洗个脚的时候,抬起脸便看见小沙弥站在小溪对面,用吃了苍蝇的恶心表情看着我。
我想想自己方才对着水面搔首弄姿的样子,是挺恶心的。小鬼看起来都巴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睛,我可不想他怒上心头,让我再瞎一次,于是掸掸自己的衣裳,打算视若无睹,从容离开。
耳畔风声起,我暗道不好,身侧险险避过一柄飞镖的同时,拔腿就跑!
偶然回眸,我顿时大吃一惊,那小沙弥居然腾空而起,足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凌空越过了小溪,像一只捕猎的老鹰,阴鸷着双眼直直向我扑来。我闪避不及,登时被踹飞了一丈开外,啃了一嘴的青草。小沙弥嗖的晃到我跟前来,一掌就要击上我胸口。正所谓孰可忍孰不可忍,我开始施展功夫反击。你来我往间,风声阵阵,我的汗都要出来了:这小鬼的武功比我高!
我一个伤残的乞丐跟一个半大的小和尚打得不可开交,不远处便传来了讪笑与拍掌声。
我跟天龙都同时一滞,看那小公子慢慢走到我们身边来。我的目光落在他雪白的纱衣上,忍不住道:“别过来啊,正打架呢你没看见?拳脚无眼,哪怕蹭着一点儿,你这衣裳也废了。”
少年咧嘴笑开,忽然拿手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像不会武功的?”我一愣,他又笑道:“拳脚无眼呐。”腰身顿时传来重重一击,我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我望着飞速离我而去的笑眯眯的小公子怒骂道:“你这小崽子……”
扑通。咕噜噜的水泡淹没了我接下来的话。
我像一条落水狗似的从小溪里钻出来的时候,天龙已经走了,那少年还在岸上摇扇子。我甩甩自己的头,站在水中嘶吼:“行!你们功夫都比我高!甘拜下风啊!”
小公子噗嗤一笑,慢慢走到我跟前来,对我上下打量:“唇红齿白,也是个标致人。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鸡皮疙瘩一下子就爬了我满身,我强忍住护住自己胸口的冲动,骂道:“你胡说什么!”小公子收了扇子,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我说我家兄长的眼光不错,你是他出家以来度的第一个人。”
我有点懵:沙华救我,对我好,是因为想度我?是因为想修功德?
“兄长心性单纯,他以诚待人,我只盼你无论如何,不要害他。”
我坐在岸边,脑子一直盘旋着那小公子留下来的这句话。不知道什么时候金乌已经西沉,吹来一阵风,我身上便觉得凉。
我拖着半干半湿的衣裳回到庙门口,夕阳西下,花影重叠,一袭袈裟勾勒出身影如画。我看得有些呆,他背对着我,仰望那上面“大悲寺”三个字,忽然道:“自施主来到,贫僧便一直思索大悲二字,沙华本以为,小寺应容大悲,如今看来,世人皆有悔,皆有过,但总有重明那一天,正如施主。”
他回过头,对我淡然一笑。清风拂面,暮色更深。
“今后,这里便叫重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