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七话 不如归去(1 / 1)
刘艺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看笨丫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见他,我躲在医院的角落,看见他妈妈哭得很绝望······他家本就不容易,他需要手术需要钱,可我把储蓄罐打破数了半天硬币,数到最后蹲在破碎的储蓄罐边上哭了······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笨丫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将抽纸盒推到她面前,然后从中抽一张递给刘艺。
“谢谢。”刘艺接过擦了擦眼角。
笨丫头看她情绪平复了很多后,才开口道:“那你后来就去照顾他了吗?”
刘艺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没······其实,我本来没想打扰他的······他车祸后的情况不能继续上学了,就经常在镇中心的一条街边帮他妈妈守摊子,上初中了,我上学会路过那里,很多时候都能远远地看上他一眼······我不知道那是愧疚,还是像以前那样的感觉,但是,不管是怎样的心情,我就是想跟他说说话,问问他还好吗——”
那一年,刘艺初三,她穿过人行道,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那个鞋摊前,胖胖的身影瞬间将这个瘦削的少年笼罩,她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那少年抬起头朝她灿烂一笑,问道:“姐姐!你要买鞋吗?我妈妈不在,她待会就回来。”
“姐?”刘艺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几乎并不拢的双腿,突然有些心酸。
“姐姐,你要买鞋是吗?”那个少年见她不说话,重复了一句。
他永远也不会再喊自己同学了吧······
刘艺这样想着,猛地抬头,对上了少年澄澈的眼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是啊,可是我的脚太胖,店里的鞋子都穿不上······”
“这样啊······你穿几码?我妈妈有做大码的布鞋,有几双很漂亮哦~”少年笑着看她,眼神中隐隐有期待。
“39码······”
少年在摊上浏览一圈,又在边上的大篮子里找了半天,找出了一双淡粉色的布鞋,圆圆的鞋头,鞋尖部分微微上翘,让这双大码的鞋子瞬间看起来小巧起来,少年将鞋子递给她,又站起来将刘艺拉到他坐的地方,让她坐下试鞋,刘艺不好意思地朝少年笑了笑,她真的将脚上穿的男式球鞋脱下,然后穿上了那双鞋子,大小确实合适,只是刘艺的脚背微微隆起,看起来有些突兀。
刘艺遗憾地看了少年一眼,将鞋子脱了下来:“看起来,还是不大合适,唉······”
少年皱着眉头撅着嘴,虽然看起来应该比自己年纪大些,可喜怒哀乐全写脸上,她心念一动,问少年:“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朗声道:“姐姐你是谁啊?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
“没见过吗······”
没见过是不是代表她能够靠近他、照顾他,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与不安呢?
刘艺抱着试试的心态,慢慢地跟赵家宝熟识了,虽然他的智力永远停留在稚儿阶段,可她却不介意,慢慢地她就发现,她喜欢跟这个少年在一起,喜欢跟他一起在河边玩水,喜欢跟他一起去破旧没人居住的木屋后面抓萤火虫,喜欢跟他坐在院子里的拖车上,让他枕着自己肉乎乎的大腿,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闭着眼的清秀模样,那些时候,她常常忘记是个胖子,或者庆幸自己身上的肉总算派上了用场,大概喜欢一个人,总是那么得患得患失的,虽然她时常还会愧疚不已,心中的不安也没有消减半分······
他还记得那一年,他被两个放学回家的捣蛋孩子扔石子,那孩子一边扔一边说道:“傻子,傻子,娶个胖子,生个胖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刘艺她正好过来,听到那两个孩子的话,既羞恼又愤怒,她羞恼的是,小孩子的话戳中了她的伤口,而他本没有必要去承受一个熊孩子的嘲笑,她可以忍受别人对她体型的嘲笑和讽刺,可她却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她每天耍着小心机跟他搭话,装着顺路地绕远路过桥边,装作顺路路过他家拉他出去玩,她那么喜欢的人呐,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嘲讽他?她更愤怒,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挑剔,他们两个不就是一个胖了一点,一个撞坏了脑子,既没碍着这个世界,也没有让这个世界有任何的动荡,可你们这些人啊,端着一张无辜的面孔,漫不经心地指指点点,我们又何其无辜?
她从桥边拿了一把环卫阿姨放在垃圾桶边上的大扫帚,然后冲上去想要赶走那些小孩,可在她拿起扫帚的时候,坐在鞋摊上的赵家宝突然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朝着那两个小孩狠狠地扔了过去,其中一个孩子机灵地闪开,而另一个则被砸到了头,那头上瞬间青了一块,肿了起来。
赵家宝叉着腰气鼓鼓道:“你才傻子!你们才是傻子!谁让你们说小艺姐姐的?哼!要再敢说,我砸死你们!”
那个被砸的少年哭着跑远了,另一个少年也飞快地跑掉了,刘艺却不知该如何上前,她是真心喜欢他,可他的心中,自己大概永远只是个对他很好的小艺姐姐吧······
还没等她难过,他的妈妈却找上了门,这个小镇众人口中的可怜人此刻在她面前神情凄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她不停地念叨:“你放过我们孤儿寡母吧,你放过我们吧,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家宝,应该有个很好的女孩去照顾她,可那个女孩子绝对不应该是你,你们一个胖,一个傻,你们在一起,他只会受到奚落,受到比以前更加过分地奚落······所以你放过我们母子行不行?行不行!”
赵姨的手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她的肉里,可刘艺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她感觉自己的心更痛,像是被匕首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无法自已。她一点都不怪赵姨,这个可怜的女人并非真的刻薄,她甚至记得当初家宝将她穿不上合脚的鞋子的事情告诉赵姨之后,她也是像这样找上门来,不像现在这般咄咄逼人,反而很和善地提出帮自己量尺码专门做一双,她拍着自己肉乎乎的双手柔声保证:“你放心,姨做了那么多年鞋子,保管帮你做双既合脚又漂亮的,胖怎么了?姨的鞋子胖子穿着照样好看!”
她甚至脸不自然地发烫,明明赵姨的质问没有一句跟当年有关,可她却不知为何慌不择路,想要逃离这里······
“我还是被自己打败了,我是个逃兵,卑鄙的逃兵······”刘艺苦笑着捧起茉莉花茶,埋头轻啜了一口。
笨丫头沉默着听刘艺将这个故事讲完,沉吟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她说道:“今天坐在我面前的姑娘,明明那么勇敢地坦诚自己的过错,又怎么能说是个逃兵?你有用自己的行动去弥补自己的过失,而那件事情,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怪在你的头上,当年那三个男孩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你只是暂时的示弱,而你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去见见他吧,他一定很想念你,而且······这一次,他一定记得你”笨丫头笑着问她。
笨丫头在笑,而我蹲在店门口静静地望着笨丫头的侧影,无悲无喜,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得想问问她:那你呢?是打算跟这个世界反抗到底吗?
“她跟我倒是越来越像了,哦不,应该是我们三个都很像,你有没有发觉?”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概半年多没听到了,转头一看,消失了大概半年多的老黑头迈着猫步慢悠悠地走过来。
半年不见,体积又大了一圈,我忍了忍,一个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你这半年去哪了?胖这么多······”
老黑头一个踉跄,前爪一个踩空,差点五体投地,他郁卒地瞪了我一眼,叹道:“你这孩子咋那么讨厌呢?不知道身高、年龄、体重是三样最问不得的东西吗?”
我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太久没见你了,一个没忍住就······嘿嘿,你大人有大量哈。”
老黑头翻了个白眼:“我当然是不会跟你这小崽子计较的,哼!”
我:“对了,你刚那话什么意思?说清楚行不行?每次都神神叨叨,跟你沟通累不累啊?”
“那话?没啥意思······我就觉得你家笨丫头也挺喜欢听人讲故事的,其他真没了,你不也从我那儿顺走不少故事么?别不承认啊!”老黑头连忙解释道,可我总觉得它有些心虚,但又说不上它到底哪里不对。
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大概要到我死的时候才会再次出现呢!”
老黑头嗫嚅道:“没······之前怕你不待见我,可是······今天就来看看你和她过得如何,你嘴角的疤怎么回事?”
“呸呸呸!刚还嚷嚷什么问不得的东西不能问,你现在直接抛个问题往我脸上招呼,居心何在?”我并不想让老黑头知道笨丫头自杀的事情,毕竟,他是个接引生魂的主,不该跟人事扯上太多关系。
“半年没见,你这小子还是这么无理取闹!”老黑头一脸“你没救了”的神情觑着我。
我朝他微笑:“半年没见,你大爷还是这么为老不尊你上司知道吗?”
老黑头撇撇嘴:“太不可爱了,唉——”
“奇怪,这只猫跟北京那只经常来家里找你玩的猫好像,难道是那只猫的亲戚?”笨丫头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甚至蹲下来伸手撸了撸老黑头的下巴。
什么亲戚呀?分明就是同一只,还比以前胖了一圈!
老黑头:“喂!说好的不猫身攻击呢?”
笨丫头自言自语:“应该是亲戚吧,要让那只小胖猫从北京跑过来,估计肯定得瘦一圈,这只明显比北京那只还胖,西饼你说是不是?”
“喵~”我心情甚好地坐直了身子,得意洋洋地看了老黑头一眼。
老黑头:“······”他一脸呆滞得看着我,内心大概已经崩溃。
“晚曦,我先走了,过些天再来看你,嗯,我的故事你如果不觉得乏味,我愿意让你写下来的。”刘艺没有披上那件来时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大衣,她单肩背着旅行包,一手拿着衣服,站在笨丫头的身后。
笨丫头:“回去看看你想见的人吧,我相信他们当初也不是真的嫌弃你,要知道,人口是心非的时候,多了去了,还有,重要的事情再说一遍······他啊,一定很想念你。”
刘艺怔了怔,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店,笨丫头伸手摸着我的脑袋对着刘艺的背影突然喊道:“打个赌吧,我赌你这次一定会留下的。”
刘艺脚步一顿,旅行包往前一甩,整个人侧过身子朝笨丫头灿烂一笑:“谢谢!如果我输了,给你当一辈子的小跑堂,怎么样?”
笨丫头一听,忍不住笑了:“那你可亏大发了,不过我是做生意的嘛,这赌我打得。”
刘艺眨了眨眼睛,双肩颠了颠旅行包,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近乡情更怯,那个风尘仆仆、满脸疲累的归客,此刻身上有了倦鸟归林的安然,可她轻快的步子却仍有些凝滞,她时而快走两步,时而又像慢动作回放一般踌躇······
“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哇~咿儿呦~咿儿呦~大河向东流——”一人两猫静静地目送着夕阳下归去的那抹身影,老黑头却突然打破沉寂,唱起了不知道串到哪里去的歌。
“你闭嘴吧······”我忍无可忍地瞪了一眼老黑头。
这货简直就是一破坏氛围小能手,喂!你这么不靠谱你上司知道不,大爷?
听隔壁张阿婆说,刘艺去见了赵家宝,那个长不大的老小孩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刘艺,先是一怔,然后拼命将她往外推,可刘艺真的转身,他又死死抱着她的胳膊哭得昏天黑地,那家伙嚎得撕心裂肺,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看着都让人心酸。
刘艺说,那时候本来有些失落的她,被他这一嚎哪,整颗心都都软成了一弯三月里的阳春水,那漂泊数年无处安放的灵魂在那一刻终于沉淀了下来,回首过往,自己竟发现心酸苦楚全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对眼前这哭成小花猫的笨蛋浓浓的思念,而那思念沾染了旧时光沉淀下来的味道,一经打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笨丫头在刘艺和赵家宝的故事结尾处写了那样一句话:“傻瓜或许不懂爱,可他却明白,那个一走经年的人,如果再次出现在眼前,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抓紧她,因为,或许那个人这次转身之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本书的名字叫《布谷》。
布谷。
不顾。
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