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都(1 / 1)
隔几天,我眼睛上的纱布已经可以取下来了,睁开眼看见那大片白束的时候,我还觉得我在做梦,恍若隔世。
曾几何时,我们无忧无虑,不愁吃不愁穿,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活在云浮城。那场灾难后,我再不懂事也开始开窍,毕竟我是云浮的神女,大家还要信仰着我,要是连我都垮了,那云浮就真的没有希望了。云浮神话里还有一个圣城,是云浮天神离世时留下的。这三百年我一直在找,虽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但是我们还是倔强着不肯放弃。其实,我也想过,这云浮圣地是否存在,是不是,所谓的浮生城或许只是一个传说。这些年的风雨流浪,也让我渐渐明白云浮天神的意思。
留给我们希望,不过是让我们撑得时间久一点,在希望中离世,总比绝望而离去要好得多。可是,他到底还是算错了,这些年我们流浪也好,飘摇也罢,都是平平安安的,少与其他灵族有冲突。这样活着,终于是让我们对活着这件事多了一份坚定。
抬眼看着那大片大片的白束,我想了很多。其实,这一次的死里逃生之后,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在水月平平静静的生活也很好。虽然没有做到云之峰大王给我的嘱托,我也不算是对不起他。
花荫从那么小长到这么大,我也算是功不可没了,虽然她变得心思阴骘,但我能做的都做了,帮她打架,帮她做饭,连我夫君我都给她了,我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而浮生城,它原本就是虚无的,我找不到,但是我让族人住进了水月城,也算是给了他们安定和平静的生活,这些,也算是我的功劳吧,就算不是功劳,那也算苦劳吧。
白束开得又旺盛又精神,雪白的一片,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样纯洁的白色,这样漂亮的花儿,这样大片大片地怒放,幽木羽应该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可是,它的白,白得苍茫,白得无力。
云浮城的白束,应该还有一种鲜红色,那是如血的颜色,散着浓浓的怨气。而云浮宫已经不在了,这里的花还是开得这样漂亮。
草木无情,繁华依旧。
而我们,我们的过往,都已经凋败,残破得不成样子。
我耷拉着脑袋坐在似锦繁花之间,满面忧郁。幽木羽递给我一个枇杷,我接过来剥了吃了,满嘴都是汁水,我说,“不甜。”
这样说就是我的不是了,这个枇杷是上好的贡品,少有的个头少有的味道,我以往吃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这个甜。可是,眼下这种情况,要我怎么吃得下去,这样啃着这鲜嫩的肉,越吃越像在嚼蜡。
我说,我想回云浮城看看。
云浮灭亡后,云浮的领地便被其他灵族瓜分,而云浮城便给了幽莲。我说我想回云浮,这不离开幽莲,想必要求也不过分,估计幽木羽也会答应。
他说好。
坐在白雕上的时候,我往下看着那些变化的风景,千奇百怪,也是漂亮得很。以前没注意,现在松下心来仔细看,只觉得动人。幽木羽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他从后面抱住我,我头皮一紧,推开他,“你自重。”
我垂下眼,有些无力地笑笑,我说我也想回水月,你能放我回去吗?他冷笑了一声,可以啊,你嫁给我之后我和你一起回去。
真是做梦。
我有些乏力,盘着腿,叹了一口气。我说我不可能嫁给你,他问我是不是因为昔夜,我说是。我说我这一生只会嫁一个人,我只嫁他,除了他我谁都不喜欢。
他的眼睛又充满阴骘了,我头皮一紧,“呵呵”地笑,瞧你那样子,我跟你开玩笑呢。昔夜有什么好,我为什么要非他不嫁,像我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后面的桃花多得是,我干嘛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何况那棵树已经吊死过人了。
他冷笑了一声,笑得我头皮发麻。他说,但愿如此。我点头应和他,对呀对呀。
心里的不安更紧了,再傻笑笑,“呵呵……”
云浮城早已经改头换面了,原来的王宫早已经被推平,新的城墙被垒起,建成更富丽堂皇的宫城,号天都。现在的它也不是那个腐朽不问他国政事的它了,位于其他各族领地的枢纽位置,安静的它,已经成了一座商城,大街小巷,游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这般繁华,超过了它以前最繁盛的时候。
我竟然有了一丝庆幸,这样的它,比以往的它好过太多。云浮这个位置,应该就是这样热闹的,而不应是以前的不问他事,远离凡尘。
幽木羽问我,你觉得这样的云浮城是不是更漂亮。我说是,不过它不是云浮城,它是天都。他说如果我喜欢,可以将这个名字再改回来,我说,不了,就这样挺好,就算改过来,它也是天都,不是那个腐朽的云浮了,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幽木羽笑笑,眼睛轻轻扫过四周,然后垂眼看我,“你也觉得以前的云浮是腐朽的?”
我看见他眼神里的警惕,或者是觉得我将他引到这里来是有其他目的。目的我确实有,不过可不关援兵和影卫他们的事。我说“是啊,云浮怎么会不腐朽呢?对着自己是说不干他国事,其实说到底还是当政者无能,谁都看得清楚,因为无能,云浮人倒也是过得生灵涂炭。灭了它,其实也算是好事,它迟早是要灭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一边走一边跟他闲聊。走在城内,迎面的浮华气息让我心惊。虽说我以前爱极了云浮城,云浮灭族对我的打击极大,但是现在看见了这来来往往的人和这繁华街市,我到底是震惊了。多好,都道闹市灯如昼,长街长,如此一见,不枉虚名。这样,也不枉它曾经的血流成河。
夜幕已至,来来往往的人未曾减少。我指着那人群说,“人间元宵节的时候,比这个还要热闹,还有很多花灯,还有很多美人。”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是吗?”眼神里有一股不自然。
旁边走过一个卖糖葫芦的,他顺手买了两根。我接过,啃着上面的冰糖说,“我在人间也看过这个,不过,我没吃过。”说着,吐了几颗籽,自言自语地,“对呀,我怎么没吃过,为什么那时候我不吃呢?”
他垂眼笑笑,脸上有一丝怅然。我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挑选着那些小玩意儿。从挽手的链子到绑头发的丝带,从抹脸的胭脂涂嘴的朱砂到染指甲的凤仙花汁,我一样都没有落下。幽木羽跟在我后面帮我拿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零碎玩意儿,一边帮我付钱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我笑笑不说话,但脸上还是多了一丝担忧。
走完那长长的街,我的腿如同废了一般。瘫坐在酒楼的位子上,我一边叹气一边揉脚腕,“以前花荫喜欢这样逛街市,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人有这个兴致,真是累死我了。”
幽木羽过来要帮我揉腿,我往后退了好几步,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别这样。”
他叹了一口气,坐下,抬眼去看窗外的天阁。这是这间酒楼的最高位置,临窗的这里可以看见以前的云浮宫,当然,它现在叫天阁,是来往商人议事的地方,守卫森严,超过了那时的云浮。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接受昔夜那样接受我?”我说,“啊?”低头去吃那些小点心,装作什么都没听懂。
莲子糕做得很甜,甜得让我想吐。
人间汉乐府里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莲子就是怜子。那时候我和昔夜也在水月丘南的莲花池里采过莲蓬。丘南那里有水月最大的莲花池,六月时节,放眼望去,红是艳红,白是雪白,接天的碧叶随风摇曳,晃碎了一个夏季轻悠悠的梦。少年就坐在舟上,用埙吹出一支支凄凉婉约的歌。
这样想着,吃莲子糕又像是在嚼蜡了。于是我放下莲子糕,拍拍手,抖掉了手上的粉末,道,“吃饱了。”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不过我当然没有望飞鸿,现在是夜间,哪里看得见飞鸿?并且,眼下这个情况,我还没有那个胆子。看着幽木羽在看天阁,我也转过头去看天阁。那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现下灯火通明,想也能想到,那里面应该是富丽堂皇的。
他问我,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我说好啊。
心里不禁乐道,真是天助我也。
立在天阁的云台上,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最喜欢这个地方?
透过朦朦胧胧的时光,似乎还可以看到这云台上的一张桌子,桌子上围了好几个人,觥筹交错。恍惚间,是谁的歌声远了,是谁的舞姿依旧优雅如初?当然,都不是我,那是花荫小蹄子。
我说,好了,看完了也想完了,我们走吧。
天阁里面金碧辉煌,黄灿灿的灯光混着焚香味,别样地精致。临经水月商人的住所,我手轻轻一挥,动作轻而迅速,也浑然天成,没有一丝漏洞。
步子远了,远了,远了。我终是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