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最终章(1 / 1)
我的意识终于被完整地剥离出来了,那一瞬间我仿佛做完了一场漫长而悠远的梦。
这个梦实在是太长了,所以当我猛然清醒后,整个人仍然是茫茫然的,似乎依旧身处在没有边界的迷雾中央,在里头周而复始地重复走过的路。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拾起了太多太多的记忆。从我和向霁相识一直到我死亡,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触手可及的、已经被整理好的录像带,随意我抽出读取。
是的,我记起来了——我是已经死了的,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我依稀记得老一辈的人曾经说过,人死后无家可归的魂魄会徘徊在最悲伤并且最思念他的人身边。这倒是清楚地解释了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朦胧间出现在了向霁的梦里,在梦里我扮演着他的角色。而他一次次的沉睡,就是我一次次记忆的开始。
我就这样循环反复,体味着他的一场又一场噩梦。
然后我最后还是找回了自己真正的意识。
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这样的经历太过耸人听闻,并且我也无人可以诉说。你想想看,如果人死了以后就会生存在梦里,那梦里的人死了呢?他们又会去哪里呢?而我们看似正常无比的现实生活,是不是也是另一个“天堂”?
《环形废墟》的魔法师梦见了一个人,那个人便成为了现实。我死了,但是我的意识完整地出现在了向霁的潜意识里——
那我姑且也当做自己还活着吧。
这样想着,我缓慢地站起身来。我的身体仿佛一台老旧的机器,零件都生了锈,在细小动作间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仿佛随时能崩溃瓦解。
我抬眼看向远处,这一次,世界在我眼中清晰地旋转、分解,密密麻麻的细小碎片纷纷脱离有型的躯体,然后再次组合并形成全新的景与物,简直就像我生前所看的3D大片。转瞬之间,晚霞挂在了遥远的天际,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而我已经站在了咖啡店里,面前的向霁正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说:“我们走吧,你下班了对吗?”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熟悉,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一刻的时间记录下了我心底所有细细碎碎的欣喜、悲痛、空白、惘然,酝酿发酵成了鲜红的皮,遮住了我千疮百孔的里子。
“是啊,我们走吧。”
我和他对视,仿若无事地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狠狠握住。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天我们去了海边。
果然,一切和我印象中分毫不差,出门以后他笑嘻嘻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我就坐上了他装逼无比的机车,发动机咆哮着驱动车子带着我们在通往海滩的高速上驰骋。我带着他的头盔,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路上我想了想,又把一只手从他肩上挪开了。我的那只手缓慢往下虚虚地搭上他的腰,接着我发现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僵硬起来。
天啊,想不到以后那么爱开我玩笑的向霁,现在这么害羞。
我在心底嘿嘿一笑,玩心顿起地将用另一只手也环上他的腰。享受着他不经意间透露出的不知所措,我偷偷扬起嘴角。
我们居住于一个海滨城市,海滩离市区并不算特别远,所以很快我们就到了。到了以后我们将裤子高高卷起,在海滩边慢慢散步。
说实话,以前我还觉得这样子有点娘,现在我却只想珍惜每一个瞬间和每一个眼神。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金黄色的细沙在将逝未逝的日晖下泛出点点柔软的光,如同埋葬着的不计其数的灯火,阑珊在无人知晓的地底深处。而远处的海平面上,太阳已经衰老着沉默了,只剩不知疲倦的鸟还在展翅高飞。
向霁停住了脚步。他开始低着头捡贝壳。
我随之停了下来,撑着膝盖认认真真地凝视他的头顶,产生了一股想要亲吻他发旋的冲动。他挑挑拣拣了很久,终于找出了一片还算漂亮的红色贝壳,只见他用海水清洗了一下,就低着头将贝壳郑重地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没有说话,保持着拖着贝壳的姿势看他。
他似乎有些局促,好几次想要开口都张张嘴又顿住了。终于,他闷头说了一句话,声音和海鸟的鸣叫一起四散。
“宁欢啊,你说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样?”
然后他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光,一大片一大片地遮挡住我的视野。
从此,我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好啊。”我这么回答。
我们在咸腥的夜风里拥抱,没有尽头一般的。然后世界再次塌陷,变成细小的颗粒旋转飞舞。我又一次回到了咖啡馆,看着我熟悉的书、等待我熟悉的人。
往后也就是这样了吧。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这也许也是一种活着的方式,不停地轮流体会种种滋味,无法淡忘,更是无法离开。对他来说,很久以后我也许会成为他摆脱不掉的梦魇,又或者会成为他品尝不够的回甘;对我来说,很久以后我也许会想要摆脱一切循环反复,又或者会不满足地更加紧紧抓住他的手。
谁知道呢?
当然,也许他也会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说不定我会忍不住告诉他我的苦痛,然后留下的只言片语深深藏在他的潜意识中,在往后的某一天令他明白事情的经过。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让他知道,就算是活在虚构的世界又能怎么样?那不也是活着吗?无知者最是幸福,这话是真的。
我这么想着,翻开手中的书低声念道:
“在一个飞鸟绝迹的黎明,魔法师看到大火朝断垣残壁中央卷去。刹那间,他想跳进水里躲避,随即又想到死亡是来结束他的晚年,替他解脱辛劳的。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叮铃——”
门铃响了。
有一个人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我们对视了良久。
“卧槽宁欢?是你吗?”
来人这样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