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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陷入红椅子,馥郁的气氛飘荡在红餐巾上,两束短长的酒红玫瑰盛开在桌央,桌面左侧三叉蜡烛静静地烧。
浓情时分是高档西餐厅,位于风江大厦顶层。
观景位的左侧落地玻璃窗点缀烛火的影,城市黑夜和金色灯光的相融,耳畔传来琴键轻佻的涟漪,夜色醉人。
我紧张,呼吸不畅。班长正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他好像变了,又没变。他脱去高中纯白的衬衫,穿上正装,不变的是班长微笑时的酒窝。
高中三年,我们没多接触。距离最近的是次募捐活动,我替郝泽宇和班长搭档。
那天的阴云密布,路面起大风。行人都步履匆匆。我摇了摇空空的募捐箱,觉得这样不行,要主动出击,于是我抓着每个路人介绍贫困生的现状。
有位老人仔细观察我手里的展板,他把手伸去衣服的时候,我很开心,以为能获得捐款。可那位老爷爷居然拿一副玩具手铐,拷住我的手腕。
老爷爷说,我是骗子,敢上街行骗,我就是最近新闻上的假乞丐。爷爷力气大,我也无法摆脱。
班长护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去他身后。班长高大的身材把我挡住。我离得近,白衬衫有淡淡的洗衣香波味,混杂阳光的气息。
“你们居然是团伙作案。”爷爷脸气红。
“爷爷,您搞错了,我们是爱心学生。”班长拿出学生证。
爷爷不信说,新闻说的骗子能做假脸,偷张学生证,换个脸就能出来骗了。
我拉着班长的衣襟,偷偷说:“咱们逃走吧,这老人可能神志不清。”
班长没理我。
“爷爷,我们隶属红十字会,如果您把我们带去警局,让好人给抓了,您可不就成了坏人吗?您爱看新闻,总不希望新闻上说某某老人因为热心办坏事,将志愿者当骗子阻拦社会爱心。我想到了那时候,不仅您脸上没光,可能您的家人才会被最大的伤害。街坊七嘴八舌的话可是不好受的。”
爷爷一句反驳都没有,咕哝两句走了。
我诧异地看着班长:“什么时候我们成红十字会了?你是学生会会长兼班长,怎么能骗老人。”
班长耸耸肩:“结果好不就够了吗。”
回去的路上,我们并排坐在生锈的公共汽车后排,班长头靠窗户睡着了,白衬衫随呼吸轻轻鼓动。我仔细观察他,白皙的皮肤上有细细的绒毛。睫毛如刷子般,我掏出尺子颠簸中几次没能丈量,他的眉毛很浓,我观察很久才确定他没描眉。
那是我和班长最近的距离,直到今天。
“韩初小朋友。”班长的手在我眼前晃:“昨晚没休息好吗?”
我从回忆中清醒,首先感到钱包危机。我在桌下数数钱包里现金。我担心吃这顿饭要吃多少天的土才能回本。
“怎么,丢什么东西了?”班长问。
“没什么。”我转移话题:“班长,你点了什么菜。”
“不要叫我班长。你要叫我,木-师-翰。叫一声让我听听你的发音是否正确。”班长满怀期待地等着。
“木-师-翰。”我小声说。
“声音太小,没听见,重来。”班长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微笑:“我不逗你了,不过最后一个字读第四声。”
“这重要吗?”我不满,被他逗耍得像个孩子,很丢脸。
“对我很重要。”班长严肃地对我说。
蟹腿在石锅上,夹破的壳露出肥厚的蟹肉,滋滋叫着渗出油亮的汁水;可我的筷子却伸去那道盐烤鳗鱼,表皮发黑成酱色,匆忙塞入口,唇齿突破微糊酱料的封锁,鳗鱼柔韧的口感和挤出的鲜美滋润着舌上的味蕾。我只能手捧着脸颊,不断在嗓间发出小尖叫声。每一口都有惊人的幸福感,似乎拥抱全世界,只有吃过的人才有资格感受这份入心的鲜美。没吃到的人也不用想象,毕竟现实和做梦差别太大。
可幸福总是太短暂,吃完之后,我变得战战兢兢,是不是要卖掉自己才能抵债。
我问:“这些要多少钱。”
木师翰笑着说:“你猜。”
我猜,猜毛线。我即使满脸黑线,对面的班长也看不出来。我尴尬地说:“我带的卡里只有五千块,还有一张大面额的在家里,如果你不想让我欠你的,我现在就回去拿。如果你有事,给我你的号码,我明天就去还你。”
木师翰突然笑起来,一口大白牙。他擦擦眼角的泪水:“我好庆幸,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你更漂亮了。”他说着亲切的家乡话,令人亲切。
我的心骤停,被他逗弄得不敢直视。他坐在对面,饶有兴致地观察我。我不想笑,可是被夸奖后的喜悦还是诚实地浮在脸上。
“没人说我漂亮,我没有水晶鞋,也不是灰姑娘。”我也说着家乡话。
木师翰耸耸肩:“美人鱼不是灰姑娘,但也很美。”他抿着酒:“课间你趴着睡觉的时候,你马尾的头发很轻飘着,像在海底。我就幻想周围是碧蓝的海洋,就不太焦虑。”
“你会焦虑。”我惊讶着,觉得他似乎不费力就能做成一切。
“幻灭了?你眼中的我阵亡了?我也要亲自吃饭,亲自走路,没有马车接送。”木师翰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只是努力的时候没人看见。不过,我梦想破灭得更早。如果你睡觉不流口水,我真的以为你是美人鱼。”
我下意识擦嘴角。木师翰看到我动作,笑得得意。他笑着注视我说:“如果真要你现在付清饭钱,是不是真的能得到你的号码。”
我沉默了。他却着急了:“你不要当真。钱我已经付过了,本来就是我强拉你来,算我的。”
“多少钱?”我觉得还是分清比较好。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木师翰的表情尴尬:“我很难为情。本来是我主动邀请你的,现在变相地绑架了你。”
“木-师翰。”我不习惯念本命:“我没有不舒服,只是你突然请客,我会不安。我们太久没见,我更激动,真的。”
“是吗?那你还这么生分。你也学会说谎了,你以前还责怪我说谎。身为老师,你应该严于律己。你忘了吗?”
他竟然还记得!
“看来你忘了。”木师翰淡然地念叨。
“当然没有。”我有点激动,声音大。阴云密布下,我们曾经最近的距离,我永生不忘。我激动地说。
我静静地注视他半面烛光的脸,微光熔化蜡烛,他的喉结在动,有话要说。
一切被手机铃声打断。木师翰有些不耐烦。我想他应该很忙,收拾了包,准备说辞离开。
木师翰突然抬头看我:“你还记得木诗涵吗,他向你问好。”
我怔住。只有木诗涵夜夜在梦中奔跑,踩着我的神经。我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我端正地坐着,似乎违反校规,在校长办公室,等待惩罚。
木师翰开了免提,我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毕业这么久,他们还是好友,男生的友谊保鲜期很久。
“我刚回国,你不来接我,请我吃顿好的。”一个陌生成熟的男人说话,不像初中生可爱的木诗涵。
木师翰不耐烦:“你三天前才出国,搞得好像你多年的海归。如果没事,我挂了。”
“别挂,韩初,你在吗?小心点,大木,他很危险。大木你要做好保险措施,不要因为你人家单纯,你就可以为非作歹。”
“别胡说,都是老同学。”木师翰清清嗓子,掩不住火气。
“能爽我约的老同学能是普通的老同学吗!”木诗涵坏笑的声音在那头都有回声。
木师翰干脆挂了,扔去一旁。
空气更沉默,在等谁开口,思考着各自的心事。
这盘巧克力蛋奶酥吃得艰难,太苦。我必须装样子,掩饰不安,被木师翰看穿心绪。
我无法忽略过去,装淡然地问:“木诗涵,最近他好吗?”
我清楚地看到木师翰的表情黯淡了。他摇晃着酒红的液体,光透过酒杯化作红纱撩他的脸颊,看不清表情。
“班里同学都想你,他居然是你主动提起的第一人。老实说,我有点惊讶。”
我不懂他古怪的态度。
难道我已经被看穿了?他是从哪里知道了,难道是在高中最后填报志愿的时候看到我夸张的反应联想到的。他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实情,为什么还要请我吃这顿饭?也许他只是想得到真相,毕竟他和木诗涵关系很好。
我的心低落在胃部,被胃液消化着,辛酸苦楚全聚拢心头。
班长是在为木诗涵打抱不平吗,毕竟我不负责任地消失,连句对不起都没说。我胡思乱想,想逃走,不管从窗户跳下去,还是其他地方,只要能消失就好。
我不害被班长看到真正的我,害怕的是班长看到的是我的错误,却用它来评价我。
我感觉心闷,想离开:“对不起,我觉得不舒服,有事先走了。”
有结实的力量拽着我的手,令我无路可逃。手的主人严肃地看着我,平时宽柳叶眉毛,现被眉头挑成凛冽的剑刃。
“你真不不舒服,我们现在去医院。可你不能再躲着我。65亿人人,你躲在里面,我到哪找你。你换了住址,打过去电话永远是空号。你不知道我在找你这件事上花了多少心思,每次班级聚会,会缺一个人。可我希望所有人都不来,除了你。”
班长的声音激动,引来注目。我连忙说:“班长,出去说吧,这里人多。”
班长更生气了,拉着我往外走。我一路踉跄。他拉着我手心相触的温度,似乎融化了城市的寒冬。
我们站再饭店外,呼吸成白雾,转瞬消失。灯火辉煌的街道的光仍旧无法点亮头顶盖顶的夜空,那里繁星点点,瞬间又永恒的刻印。
“你真不舒服吗?”木师翰关切地问,又是那副成功的模样,不是俊朗的白衬衫少年,现在的他梳起刘海,西裤笔直,一身干练,熟悉又陌生。
“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我长得太帅了。”
我一时没忍住,居然笑起来。
“我该走了,再晚就没公车了。”
“来的时候是坐我的车,你难道以为我会让你自己回去。我也懂绅士该怎么做。除非你认为我是一个流氓。”
“平白无故麻烦人,我不习惯,况且木诗涵在等你。”
“怎么能算麻烦呢,送你回去只是顺路。”班长打开车门。
“可你根本不知道我家地址。”我好气又好笑。
“这个地球都是圆,你说我们顺路不顺路。”班长熄灭了车灯:“看来你是真不愿,是不是这车档次太低。”他拍着车顶:“糟糕,车坏了。你刚才关门弄坏的,怎么办。”他露出一颗虎牙朝我笑。
“你现在转行干碰瓷了吗?”
“看来我也只能做公车了。”班长往前走,回头说:“走呀,不然赶不上晚班车了。”
我们坐在站台,都冻得瑟瑟发抖。我后悔为什么折腾大家,干脆点坐班长车,能节省时间睡一觉,在城市生活总是缺少睡眠。
我站起来,上下蹦弹,取暖。有时加班,独自从空无办公室到人烟奚落的大街,皮肤都像覆一层融不化的寒冰。深夜站台没人,我站在刺眼的灯箱前毫不顾忌地随音乐跳舞,很寂寞但也很快乐。
“今天没赶上广场舞?”班长手插口袋,跟着我一同跳,他头发飞起像扑闪的小翅膀。
车来了,我和他告别,坐在后排。
“你怎么上来了。”
班长从前面朝我走来。
“你忘性真大。”班长坐我外侧:“还没要到你的联系方式,可不能让你这么容易溜走。谁知道下一次再见到,是何年何月。”
已经是晚班车,前排零星坐四人。我跟着车厢晃动,班长的腿蜷缩着,作为对他来说太小。
“我们在高中时候没接触,问你要作业,你都不理我。还记得有次我们活动回来,挨着坐在这个位置。”
班长喃喃自语,声音低沉。
“嗯。”我下巴塞进毛衣领口,很温暖。可只要靠近班长,我便会想到木诗函。
“木诗涵,他这些年过得好吗?是不是还是高中的样子。”我小心翼翼打探。
班长泄气似地摊靠在座位上。
“他呀,不错,比我高了,长帅了,更毛躁,孤家寡人一个活的潇洒。”班长掏出手机:“喏,这就是他的近照。”
一个挺拔的大男孩,斜着嘴角微笑,充满自信,穿一副黑亮皮夹克,孤傲仰视镜头,脸瘦削下去,棱角分明,却被一双软润下垂的明亮眼眸调和,硬朗不失俊美。
这就是我梦见千百次的少年。原来他在这儿,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也许曾经擦肩而过。想道歉的话很多,千言万语也只期待他一句“这些年还好”。
我知道这句话不能让我赎罪,可是我仍渴求原谅。
泪水撞在屏幕上,啪啪两声。我忙道歉,可眼泪却越流越多,屏幕上的人像模糊了。我将手机还给模糊的班长,哭得不能自已,全身无力。可是身体却被人温暖地拥抱。温暖的拥抱带来舒缓,我的心情彻底决堤,这些年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苦楚、五味杂陈。我竟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我小心地从班长的肩头离开,眼睛已经红肿了。我拿了张卫生纸没有脑子地擦被我弄湿的肩头。
班长始终沉默着,眼中无光。我逐渐恢复情绪,整顿仪表。
班长低声说:“你,是不是喜欢木诗涵。”
我吃惊地看他,不知道他从哪里开始误会的。没轮到我解释,班长噗嗤一声,自己感叹地笑起来。
久别后的相聚,没什么比放肆地笑更隆重的庆祝,可我笑不出来。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个老同学,天南海北地找,托人打听,就差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谁知道她竟然和我生活在一个城市。人生如戏呀。”
车厢内灯很暗,我看不清班长的表情。
他坚持送我回去,楼下道别。
“还紧张吗,不用怕我,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我可以叫木诗涵一起,他是我弟弟,很会搞气氛,你一定不会觉得尴尬。我在这方面总是很笨。”班长为难。
没有风,我冷得直哆嗦。我是不是漏听了什么?他们是兄弟!我不断耳鸣,脑袋干涸得转不动。
终于有木诗涵的消息,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他,然后道歉。一切自然有结果,不管对我是好是坏,可是对木诗涵来说失去的已无法弥补。而我已无力补偿。
“那下次木诗涵会一起来吗?”我想班长有权利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一想到班长对我厌恶表情,我心上像插入冰锥。
班长取下脖子上的红围巾,圈住我的脖子,将领口的缝隙塞紧:“你冷,这样好受点。”
有瞬间,我感觉班长知道了一切。可是他没说,突然弯腰给我温柔的拥抱,像一床刚晒过阳光的棉被。
“你还冷吗?”他问。
他柔顺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我闻到他衣服上亲切的洗衣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