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为帝(1 / 1)
“安王近来可有什么动静?”政事告一段落,水晟湛随口问道。
左钟离仔细观察水晟澈神色,虽然未确定为何忽然提到了安王,但仍是据实答道:“安王殿下似乎仍在镜湖边,并没有什么异动。”
“唔……”水晟澈放松身躯,令自己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打扶手,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左钟离心里明白,他大约是想到了安王的事情。不由也心里暗叹一口气,谁会想到安王这样一个人,竟甘心放弃了手中的权势,放弃了问鼎的野望,在那极北荒寒之地隐居呢?
结果,安王水祈苏反而有意无意间帮着本应该是敌人的太子水晟澈登上了帝座。
算来,太子水晟澈登基为帝,也近一年,到下个月此时,便要改年号了。按着惯例,是该称为天晟元年。
朝中的官员,换过一批,那些权势斗争中站错的位置的,自然不可能再得重用,没有如当年祈帝登位时那般被清洗,已该庆幸了。他左钟离,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左钟离,未至而立,却已可称为两朝元老,这在本朝史上,已是绝无仅有。
晟帝水晟澈,可以说是左钟离看着长大的。当年左钟离为祈帝提拔重用时,水晟澈也不过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然则帝王家的孩子本就早熟,已经会用生嫩的嗓音发号施令,眼底的威严令人无法忽视。左钟离知道,这太子,将来应当能够成为明君。
先皇祈帝对左钟离有再造之恩,手段虽则狠绝,但绝大多数时候行事可称得英明。这江山被他治理了十多年,越发的富饶强盛。但左钟离有时候心里却觉得,祈帝算不上明君。只因为,这位帝王太过于猜忌,也许对祈帝来说,这是他治理臣下的必要手段,然则对于忠心耿耿的臣子来说,有时不免觉得心寒。从这一点来说,左钟离觉得,也许新帝水晟澈能够成为真正的明君,看起来,他似乎继承了先皇祈帝的一切优处,却又能够对重臣敞开心怀。
水晟澈曾对左钟离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本就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至理。
左钟离心中暗想,话虽如此,却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
然则,左钟离又隐约觉得,也许这新帝又未必能够成为真正的明君,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
“已经两个月了,明日便是端午,也该回来了罢。”
左钟离忽然听见水晟澈低声说,仿佛在问询,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抬头,恰看见年轻的帝王正看着自己,目光里倒隐约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怨念。
左钟离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其实他的怨念,并不逊于水晟澈,这感觉,好像心里总有一只爪子在轻轻的挠着,也不很痛,可又带着说不出的难过与不舒服。
“啊,大概……微臣也不知道。”
君臣对视,目光中太多相似之处,倒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可谁会想到结果会变成这样。
事情的开端,很普通,对于如今身为帝王的水晟澈来说,更是理所当然。
起先是有大臣上书,说后宫空虚,有违传统,陛下也该立后了。水晟澈故作糊涂,将奏折往桌角一丢,便全当作不知道这么一回事情。
大臣见奏折送上,如石沉大海,久久未见回音,心里犯了嘀咕,于是众人一番商议,决定在早朝上当面提请。不但这么做了,还请左钟离当堂表态。
左钟离不是不知道水晟澈的心思,可身为左相,他的立场却又无法反驳这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情,正踌躇犹豫间,水晟澈语调沉痛,说道:“这后位,朕只留给心中那人,此事众卿不要提了。”忽然脸色一变,抚胸轻咳,当众表演了一出触及伤心往事导致旧伤复发的戏码。
这样的说辞,自然天衣无缝。众臣惊慌之下,自然不敢再做刺激,默然退下。
于是表面上,此事便被压下了。
可是,大臣们哪里是会这样轻易罢休的呢?朝中多的是家中养着年轻美貌女儿、指望着一朝入宫为后全家鸡犬升天的大臣,直接的办法不行,便用起了委婉转折的手段。
于是有人贿赂了宫中的宦臣,将自家女儿的画像悄悄放在晟帝的御书房内。
结果水晟澈尚未见到,倒被江白看到了。
江白这人,虽则看起来总是慵懒从容而温和无害的,其实骨子里却是极固执的。他素来的信念便是,我对你专情,你便也该对我专情。不论身份如何,世俗如何,都不应该有任何背叛双方感情的行为和念头,这是对彼此的尊重。若娶了别的人,却回头来说:“我娶她是迫不得已,我心里爱的只有你。”这算什么呢?徒增耻辱罢了。三年前,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江白亲手破坏了水晟澈与江宁郡主莫韶华的婚约。当时的情形,事后左钟离才渐渐清楚,拼凑出一个完整来。心里也不由对江白的手段有些佩服,若易地而处,他左钟离自觉未必能够如此决然做到。
这样一个江白,却教他看见水晟澈批阅奏折的桌上摆着美貌女子的画像。
结果便是,江白当夜出了皇宫,拉着观月一同出京,不知哪里去了。至此已有两个月。
左钟离简直欲哭无泪,他与观月情路坎坷,这几年里小心相处,才终于得偿所愿,相互交心。那夜月色撩人,暗香浮动,左钟离借着酒意,稍稍轻薄,秦观月半推半就,眉目含羞。眼看着秦观月衣衫凌乱,露出细致锁骨,左钟离指尖尚未触及,忽然身边一阵微风,便听见有人说道:“观月,有忘忧花的消息了。”
正是江白。
不等左钟离脸上浮现尴尬气恼等诸多情绪,秦观月已一把推开他,急奔到江白面前,喜道:“真的?我只当忘忧不过是传说,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
一说起这些奇花异草,无意间便把左钟离抛在脑后,一边说,一边拉着江白走远了,当夜两人便心急火燎的出城了。江白手里有水晟澈的令牌,自然无论何时出城也畅行无阻。
待那一股兴奋精神过了,秦观月才猛然想到左钟离,此时已出京几十里,不由有些愧疚道:“呀,我忘记与他告别了。”
江白摇摇白玉金槿扇,笑道:“无妨,我已代你与他说了,最多两个月,我们便回去。”
秦观月不疑有他,点点头,于是又沉浸于对忘忧花的期待中。哪里知道江白压根没有与左钟离说这番话。
他心里记恨当日大臣逼水晟澈立后时,左钟离在朝堂上没有立即表态,所以便存了心要他尝尝相思之苦。
左钟离是夜呆立许久,第二日带着满脸的憔悴上了朝,看见水晟澈神色不豫,前因后果一对照,心里便更是哀怨无比。
左钟离以为,是江白与水晟澈因为立后之事闹了别扭,于是殃及池鱼,带走了观月。
水晟澈却怪秦观月去采药还要江白陪着,秦观月不在,于是就转而暗怪起左钟离。
比起左钟离来,水晟澈显然更了解江白一分。江白与他之间的信任,是决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产生裂痕。江白出走,与其说是因为恼恨嫉妒闹别扭,倒不如说是恰给他寻了一个自由翱翔江湖的借口。
对江白来说,这皇宫之中,也只是因为水晟澈在,因而他才会时时的来,除此之外,他并无一分兴趣。
被抛弃的君臣两人互相哀怨的对看了两个月,情绪也几乎到达了极点,以至于水晟澈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并非不能知道江白的行踪,而是因为既然江白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他便不会派人追寻监视江白,这亦是他与江白之间不曾挑明却又默契遵守的规则,昭示着彼此的坦诚与信赖。
对于左钟离来说,他更不会去试图困住秦观月。他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无条件的付出,那么就会一如既往的继续付出。
他不会忘记也不会怀疑一年前秦观月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已经把心交给了我,我走到哪里也会带着的,这辈子也不丢下。”
这就是他的幸福所在。
见水晟澈叹了口气,左钟离斟酌了一下字句,开口问:“陛下,立后之事,这样拖延也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者说来,终究还是……”
皇位需要继承人,这是必须的。
“左卿,也许我其实并不适合成为一个帝王。”水晟澈慢慢说道。
舍去了帝王特定的那个自称,此时在左钟离面前说话的,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人。
看见左钟离神色微变,似要开口,水晟澈摆了摆手,止住他,继续说道:“安王离京时,对我说了一番话,我心里时时的想着,越想越觉得无法辩驳。”
“当初江白与我说,安王殿下,这江山与美人,您如何取舍?我心里想着,江山我要,美人我自然也要,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真的把这两样摆在我面前让我选择时,我最后还是选了那个根本不算美人的人。为什么呢?因为我到最后才发现,我真正要的其实并不是那个皇位。你和我其实是同一类人,我们对权势本来未见得有那么大的渴望,只是因为你生来是太子,我生来是安王,所以不得不去争那个位置。你不妨自己想想,你真的就那么想当皇帝么?我和你都不适合当皇帝,皇帝是什么?皇帝是这江山的主宰,是天下子民的神,皇帝应当无情无爱,如你父皇。但我和你,心里都有无法放弃的那个人,这注定了我们最终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御书房中,君臣相对静默良久。
水晟澈说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身在这位置,立后终究是必然的,因而当年我会答应与江宁郡主的婚事。但是,江白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我心里只能也只愿选他,如此而已。”
又叹一口气,走到窗边,看见碧空流云,不禁道:“我倒真的有些羡慕他,那样的自由自在。有时候我心里面恨他,怎么就能那样无牵无挂的一走了之。恨不得拿玄铁链把他锁在这里才好。只是若折了翼,他便不是我爱的那个骄傲的人,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只好放他自由。”
回过头,对着左钟离苦笑一下,道:“瞧我,说的这些话,又不是深闺怨妇。”
倦意上涌,水晟澈说道:“时候不早了,左卿回罢。”
左钟离无语叩首,出了御书房,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心生感慨。
这皇宫,其实是世上最大最华丽的牢笼,也许有一天,水晟澈会想要离开?
但未来的事情,左钟离此时实在不愿过多揣测,他虽然位极人臣,其实也只是一个凡人,他那小小的私心所愿,也不过就是能够与心爱之人天长地久。
而水晟澈的心愿呢?
水晟澈独立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的暗沉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察觉身后多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回头,看见江白正站在身后,微微一笑,说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