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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体内格外温暖,呆在房中犹如秋日般的舒适。床榻一面靠着石壁,一面贴着人为的纸窗。石壁上雕刻一副花鸟图,枝头的鸟儿栩栩如生,花也似要活过来地逼真。只是每只鸟的眼睛都被挖空,刀工深深地把它钉入墙内,没有其他着色,那黑却是十分华贵的。
我和何成被九印分开,两套厢房中间隔了一座长长的吊桥,即便我们都从房里出来,两两相望,也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脸和相隔的冉冉山雾。
像是隔着一片混沌的云海。
那样近又那样远的距离。
我从未这样耐心地等过一个人。我顺从地吃下他们送来的所有食物,到了规定时间就躺在榻上闭目,早晨在九印的服侍下晨起,其实山体内一片黑暗,只能依靠灯笼维持光亮,我甚至分不清白日和黑夜的区别,只负责温顺地度过每一天。
每一日我都能从九印那张小嘴中得出南意的“消息”,只言片语,却句句戳到重点。我当然知道这是她故意放出的消息,我也不曾怀疑这是在昭满安排下的指示。唯一不变的,是我每天都会去望一望那片混沌的云海,隔着云海的,是那个淡然如水的人。他是否会继续坐以待毙?他会如那夜义无反顾地带我出逃吗?他在想什么?他此刻又正在做什么?
这样的心思像一层纱布缠绕在我的心上,一日一日地加厚,每时每刻地紧缚,这样缓慢而又温柔的侵蚀,使我像深陷在泥潭里的人,沉默地无法自拔。
并且无可救药。
我很少睡着,在夜里大多都是闭目养神。唯有一次睡着,却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鲜血,和南意身上的颜色一模一样,四周死寂,没有一人。我走来走去,目光四处游移,随后我撞入一双眼眸,那里面有着我憎恨的白色,我对他大吼,大叫,他却无动于衷。那双白色静静地看着我,忽然从中溢出了泪水。那样的泪水是血红的,像一道勒痕深深刻下。我后知后觉地体会到,那眼泪里含有的是怜悯,同情,悲哀和愤怒。而那双眼睛的主人,竟是我的面孔。
我几乎是哭着醒过来。
外面的灯都已熄灭,这是深夜的表示,四周静悄悄的,和我梦里的环境渐渐重叠,忽然轻微的声响打破了寂静,我眯起眼,发现床前坐着一个人,他在那里看着我,身上的味道陌生又熟悉。
“阿欢,”他上前抱住我,胸膛温热,手臂有力,声音带着一丝祈求,“留在这里,不要走了。”
我静静地由他抱着,心里像塌下去一块,柔软至极。
“我不会离开你。”我说,“但是我必须陪他去做完这件事,事后我再来找你。”
我的手摸上那片温热,里面却没有心跳。
“你要去哪里?”
“梅溪镇,合欢林。”
“我送他去,你留下。”
“没用的,必须我陪他去。”
“阿欢。”昭满放开我的身体,温热离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下亮的惊人,直逼向我。我知道他动了怒意。
“我一见你,就不想放你走。”
他似乎很坚定,“你既然已经来到我的身边,我就不会让你走。”
我有些累了,“昭满,我等了你这么久,不是为你这一句话就能留下的。你既然不放我走,那好,我自己走。”
他有一瞬的慌乱,随后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过去,在我耳畔低低否认,“你走不了的。”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又很无力,“你走不了的。”
晨起时,九印照常敲开我的房门,外面的红灯笼已经点上,投在她的眉眼处,流转着靡丽的光晕。
她是一个美人,我该承认。两片叶眉向外舒展,白玉般的皮肤上刻了两颗深色漂亮的眼睛,眼底清亮,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鹿。
那眼眸看清我身后的人时,有片刻愣神。
“大人……”
我第一次没在她的服侍中下榻。该做的戏都已做足,该等的人已等到,也没有再继续做下去的必要。我其实无比讨厌与人类肢体触碰,尤其是当这个人类,对昭满还怀有别样的情愫。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身后沙哑道:“再陪我一会儿。”
我昨晚没睡,他昨晚也没睡。
我转身,把我的手从他手中慢慢抽去,抬头对上他沉沉的视线,微微一笑。
这是我最温柔的拒绝。
“好好睡。”
我走到外头,隔着云雾看对面的房子。门前挂着两只红灯笼,红光闪烁,却映不出那人的影子。
九印走到我身后,似乎想叫我回去。
“那下面是什么?”我问她。
云雾下方还有绵绵不绝的楼梯,下面红灯十里,越往下看光线越淡薄,直到黑得不见渊源。
“……是放武器的地方。”
我偏头看她,她读出我眼中的疑惑,斟酌词句,“这块地盘来之不易,且有许多人觊觎,我们不得不做足后盾。”
“所以这山,是你们挖空的?”
“是的,我们用火药。”
“火药……”我咀嚼这个词汇,慢慢皱起眉。
身后有人走上来,揽住我的肩,“怎么,你很有兴趣?”
他的眼里好像淬了一把火,迅速隐在黑色的瞳孔里。
“我带你去看。”
九印欲言又止,昭满自顾揽着我,往下走去。她顿了顿,跟上脚步。
山体四壁被打空,留出适当的缝隙供人行走。内部安置了楼梯,每层来往都很方便。我走下台阶,感到脚掌处蔓延着冰冷,伸手敲了敲石壁,好奇问:“它不会塌吗?”
昭满在我身侧,听闻轻笑一声,“这很牢固,也很厚。越往下走石壁越厚,相反,越往上走石壁越薄。”
“所以你把武器放在下层,把人养在上层?”
“聪明。”
我不以为然,继续向下走去。果真如他所说,越往下走,空气就越发地压抑,似乎有血的味道,却不足以让我迷失心智。
“这是什么味道?”
“铁锈味。”
光线在我下到第十二层时忽然断掉,昭满从墙上抽过火把,牵着我的手引我下去,向我解释道:“火药遇火就爆,危险系数极高,所以这里不允许明火。”
我不发一言,任由他牵着走。他的手很大,也很冰冷,不同于何成的温暖,直教人冷到心里。
下面阴暗潮湿,没有一丝光。他的火把往前照去,照出黑暗下一片黑压压的武器。有刀,有剑,还有一些我不知名的东西。它们应是由金属制造,在火把的映照下透着寒冷的反光,像极了南意的眼睛,冰冷冰冷。
我的目光忽然一顿。
“这个就是火药。”光亮投在一片宽阔的平地上,上面堆满了一箱又一箱的木制品。我接过火把,看着他身子蹲下,打开一个木箱,里面赫然躺着一双矩形的玉条。
“很漂亮吧。”昭满拿出一条,手指在冰冷的玉条上面流连,“里面就是火药,燃爆一条,就可以损坏一座山丘。平常的火药做不到这些,我特意命人配置的。”
“你要这些做什么?”我不相信保护一座衡山,需要如此巨大的杀伤力。昭满的脸庞在火把的映照下半明半暗,一半是那张妖媚的脸,眸子散漫地弯起;一半隐在黑暗里,面容看不真切。他那散漫眸子的眼底,竟是旁人都无法注意到的痴狂。
“配着玩玩。”他看似轻松地把玉条扔入木箱中,放上木盖。举手投足间,好似他真的只是配着玩玩罢了。
可我又怎么会没看到,他眼中那抹烈火,在望向玉条的那刻,一触即发。
昭满时常来我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却并不多说几句话,往往悄无声息地离开,似乎他只是来看看我在不在。
我在熄灯的夜里,总会思考着如何逃走。这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像一根长绳子胡乱缠在身上,理不清又解不开。
直到何成来找我。
他从深夜里走来,轻推开我的门,一步步靠近,却在床边蓦然止步。他的眉眼一如我记忆中的熟悉,熟悉的几乎要融进血骨里。所以当他走近,我的心脏就无规律地狂跳,像在寂静处奏了一场鼓乐,震耳欲聋。
我坐起身,看着他的身影融于黑暗,开始期待他说的每一句话。
“阿欢,你相信我吗?”
他低低问。
我毫不犹豫点头,“信。”
他似乎笑了笑,“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办法,我会带你走。”
看来他已经撇开我和昭满的关系。
“南意呢?”
“同样。”声音淡淡,却很坚定。
“你准备怎么做?”
“我已经熟悉这里的地形,知道有一条路可以通往下面,而且速度很快,我们需要的只是等待一个时机。”
我很想问他有没有看见下面的火药,但我忍住了。若他不知道,我这样不是多此一举。
“我们怎么避开这些人?”这是我最困扰的问题。敌众我寡,若要逃跑,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抓住我们。
“别担心,”他的声音有一丝笑意,却很淡,“我会解决的。”
其实我至今为止,都看不透何成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举手投足高贵,却可以为我下楼花钱买一个便宜的早点;他从不过问我的任何事,除了那张小像,也不和我讲述他的过去;他可以在持着刀的人类面前,结束他们的生命,冷静沉着;他可以摸着我的头,对我宠溺地说话。似乎他只是一个为我而存在的人。
“不要伤害他。”我不知道他会怎样解决那些人,我唯一的要求是,不要伤害昭满。
他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转身,像来时那样轻轻离开。
世界恢复了寂静,我在黑暗中闭起眼。
再次睁开眼,九印点亮了外头的灯笼,敲门而入。
她放下手上的灯笼于地板之上,房间被点亮,她的眉眼在烛火的照耀下像被揉皱,也很柔和。
“大人很喜欢你呢。”她布置桌案上的花朵,手上在花瓣处怜爱地轻捏一下,目光有说不出的羡慕。极艳的红色与她的肤色相衬,竟有艳丽夺目之感。
那是昭满送我的。
“我不喜欢花,你喜欢你就拿去吧。”我说了句实话。
九印回头看我,眼神很茫然,“那你喜欢大人吗?”
“喜欢啊。”
九印温暖地笑了,“喜欢的人送你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会喜欢的。”
这是什么话?
我不解地皱眉。
“如果是对面的公子送你这盆花,你还会给我吗?”
九印眉眼盈盈。
何成会送我花?
——什么是合欢花?
——那是一种花,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都会喜欢的。
这回轮到我笑了,“他不会送我这盆花。”
他会送我合欢花。
九印听到这句,只是闪烁她小鹿般的眼睛,似笑又非笑。我不懂她的神情,可在后来,我理解了她的所有举动,也原谅了她的初衷。
以致于当我和她露出同样的神情时,想到这竟觉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