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放弃(1 / 1)
李芳从菜市场落荒而逃。
菜市场里的人,目送李芳走远,他们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张家长李家短是这帮市井小民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更别说这种因为隐秘的感情闹出人命的“大事儿”,在下一个劲爆事件发生之前,这件事儿估计会传上好一阵。
其实流言最早的版本不是这样的。跟十多年前一样,流言最初的主角是夏丽云。当初夏丽云跟姥姥在家大吵导致姥姥直接进医院的事儿,街坊邻居都是看在眼里的,姥姥没能从医院回来,虽然明面上没人说,但私下里,老人是被女儿气死的流言却不胫而走。
消息传到夏丽云耳朵里时,夏丽云气得几乎要发狂,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当即对心思叵测、当面试探她的人爆出了常夏的秘密。等到新的流言传开之后,夏丽云再想挽回,也办不到了。事实上,自己儿子的“丑事”同样让她脸上无光,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事已至此,逼死姥姥的不能是她,那就只能是常夏了,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李芳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她随手把菜丢在门口,蹲下身换鞋的时候,她手抖得几乎解不开鞋扣。等到推开沈彦川的房门,看到床上即使熟睡之后也皱着眉头的儿子,李芳心头剧痛,她咬紧下唇,上前推醒了沈彦川。
“……妈,回来了?”沈彦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辨认了一下,才开口招呼李芳。
“小川,你,你跟小夏,你们……”李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努力了半天,却说不出口,最后只能紧紧盯住儿子,想从儿子的表情里找出蛛丝马迹。
原本睡眼朦胧的沈彦川,一下子顿住了,他身子僵直,眼底也渐渐染上了惊慌,李芳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流言是真的?你真的跟常夏搞同性恋,气死了他姥姥?”李芳攥紧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不是!”沈彦川着急地否认,可看到她妈瞬间又燃起希望的眼神,沈彦川垂下了头,低低地说:“……不全是。”
李芳颓然地坐到了床上。她摊开手,手心因为她之前反复攥拳的动作,留下了一排排深红的月牙,像张开的血盆大口,要把她幸福的生活彻底吞掉。
沈彦川想碰碰他妈,结果刚碰到胳膊,他妈就狠狠抖了一下。沈彦川好像被当面打了一个耳光,他脑袋轰鸣,半天都没找到下一个动作和语言。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了屋子。沈彦川收回手,使劲儿捏了捏太阳穴,终于挣扎着开口:“妈,常夏姥姥的事儿,不是那样的。气死他姥的不是他,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儿,我也有责任……”
看到李芳又攥紧了手,沈彦川试图坦白:“妈,对不起。我怕你接受不了,一直瞒着你,我喜欢男人,喜欢常夏。”
“你别说了!”李芳打断了沈彦川的话,“你别说了……”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也簌簌地落下来。
沈彦川也无声地哭了。他踉跄着下床跪到李芳脚边,抖着手想给她擦眼泪,又被李芳躲开了。沈彦川脑袋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哀求李芳:“妈,我知道我不孝,惹您伤心了,可我天生就这样,我喜欢常夏好多年了,我原本想一点点让你知道,时间长了,你或者就能接受我们……”
“我接受不了!”李芳再次打断了沈彦川的话,她死死盯着沈彦川,胸膛剧烈地起伏。
沈彦川瞬间面如死灰。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李芳木然地抹干净眼泪,接起了电话。
“小川在没在家?!我打他电话他不接,你赶紧把他给我整回来,我有话问他!”沈建军怒气冲冲的声音透过电话仍然响彻这个安静到极点的屋子。
“……你也听说了?”李芳脸上的绝望又深了一层。
“你也知道了?是不是真的?!”
李芳沉默了。
“沈彦川!你是不是在你妈边上,你给我待着别动,看我回去收拾不死你!”李芳已经有十几年没听过他如此暴怒的声音了,她默默地挂断电话,扭头看了沈彦川一眼。
这一眼犹如利剑,一下子就把沈彦川扎个对穿。
沈彦川挨了人生中第一顿打。皮带抽在身上的时候,他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常夏,想到了常夏日夜遭受毒打的那些年,沈彦川一声不吭地挺着,身上明明很痛,心上却还要更痛一分。
没多久,李芳就拉住了沈建军的手,她痛哭流涕地抱住伤痕累累的儿子:“小川,你说句话,你改了吧。”
沈彦川摇了摇头:“妈,我改不了。”
沈建军摔了皮带,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这之后,“改不改”这个问答句,成了沈彦川和父母沟通的唯一语言。
面对任打任骂却死不悔改的儿子,沈建军摔了不少东西,李芳流了很多眼泪,原本温馨的家,简直变成了修罗场。
流言并没有散去,反而在既快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南平区。沈建军在单位平白受了很多指点,他这一辈子,做人坦诚,处事公道,单位同事人前背后对他都说不出个不字。可他万万没想到,最后毁了这一切的,竟然是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
李芳就更不用说了。不管她走到哪里,无处不在的长舌妇们总能第一时间把话题引到这件“丑事”身上。李芳这辈子头一次被人这么指指点点,她性格刚强,头几天还强撑着,后来,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沈彦川衣不解带地在病床前守了一周。李芳不再逼问他,病却迟迟不好,人也日渐消瘦。
李芳的饭量也越来越小。这天早晨,沈彦川买了小米粥、鸡蛋回来,舀了粥喂到李芳嘴边,李芳却迟迟不张嘴。她执拗地看着沈彦川不吃,不说话,直看到沈彦川眼眶发红,眼泪落下。
沈彦川浑身都在发抖,他把粥放到小桌上,抱住头,蜷缩成一只团,闷闷的抽泣声传了出来。
他在坚持什么呢?他跟常夏已经分手了。
爱情那种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并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即使爱得死去活来,即使许下山盟海誓,现实面前,也总不能如愿。
他想抛弃一切带着常夏远走高飞,可现实中他抛不下伤心愤怒的爸爸,抛不下躺在病床上的妈妈。
他想把感情、身体、灵魂,一切的一切都奉献给常夏,可他不敢给,常夏也不敢要。
常夏选择离开他,他们即使痛苦万分,也并没有死,也能活下去。可他再坚持下去,他妈妈却要活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继续守着早就无法兑现的诺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彦川拉起衣服下摆,狠命擦了擦脸,然后重新端起粥,喂到他妈嘴边:“我跟常夏已经分了,不会再在一起了。”
李芳出院之后,沈家搬离了住了半辈子的老房子,在城市另一头安了家。沈建军再次申请了驻外出差,这次走得更远,直接去了国外,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估计到时候,流言也就散得差不多了。
搬家前,沈彦川窝在屋里收拾旧东西。巨大的黑塑料袋摆在他脚边,那是李芳给他准备的,一些年代久远,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就可以直接丢进里面。沈彦川是一个念旧的人,这本书上,有一首特别喜欢的诗,那本书上贴了一张很喜欢的球星贴纸,那块石头是十五年前去海边捡的,那把钥匙是他小学储物箱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它的故事。沈彦川以为自己都忘了,可看着这些东西,那些记忆就又涌现了出来。
最后,沈彦川打开了那个藏在桌子底下最深处的大纸壳箱子,箱子满满登登的,取下盖子,一个个信封就滑了下来,这些信封都没有帖邮票,有薄有厚,沈彦川捡起一个看起来很厚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长达十三页的手写信件,来自常夏。
那是高一寒假的时候,沈彦川过完年去农村亲戚家串门,离开了不到一周。结果再次见到常夏的时候,对方就递给了他这么一封厚厚的信件。常夏在里面写了过年的趣事,每一个时刻的心情以及直白的对他的思念。沈彦川还记得当时他窝在被子里,反反复复把信看了好几遍,然后也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十一页的回信……
早在他们俩上初中的时候,班级里就开始流行写信。不管人缘好坏,能收到装在信封里的信件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儿。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也总有着说不完的快乐与烦恼,沈彦川和常夏也不能免俗,他们俩自然而然地开始给对方写信,一写就写了□□年。
除了信件,沈彦川一件件地从箱子里往外掏东西。那一盒幸运星,是常夏叠好送给他的;那一笔袋的文具,是常夏几年间送给他的;那张带音乐的贺卡,现在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那张球星照片,曾经是沈彦川的最爱,每天都夹在语文书里,九年间,照片开始泛黄,球星已经退役,他们俩也各奔东西。
这一个纸箱,装满了这九年来,他跟常夏的点点滴滴。
沈彦川抱紧身子,哭声闷在膝盖里,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