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磨盘(1 / 1)
推开门找到凤阙的时候,吾辈已累极。铺天盖地的困意和方才吞的血在胃里翻涌,造成一种奇异的错觉,吾辈其实此刻已经逝去,死后的尸体化作绵延山脉,横亘万里,天地是一片寂寞的白色,陆臻没有为吾辈哭。
“你认识我,对不对?”吾辈弯腰喘着粗气扶门框,“方才在御池边,你就认出我了,是不是?我们见过。”最后那句,不是问句。
“晚辈以为上神你不记得我呢。”凤阙描画丹青的笔便搁下了,抬头看着吾辈凤眼弯弯的笑,“洪荒之初的春华宴上,我曾有幸一睹鸿钧老祖您的风姿,哦,那时我不过还是刚刚破壳的雏鸟,将将学会化成人形,犹豫了半天到底没好意思上前给您打声招呼。”
洪荒之初的春华宴是开天辟地后第一次正式的封神会,最原始的生灵和神佛便由此有了名号,那时的凤阙还是只虎头虎脑初生的凤凰,天生便是百鸟之王,身份尊贵,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那么,上神您想如何呢?”凤阙掩上门,五指轻搭上吾辈的脉门,有些无奈得叹了口气,“告诉魔尊么?让魔尊相信你,真的是鸿钧,然后呢?”
“你可以陪他一世,还是两世?再之后呢?”他已经撤回手指,看向吾辈。
“然后我会死,彻彻底底,融于天地,一如我的来处。”吾辈浅声,抬头便对上凤阙清明的眼睛。
“所以你知道了?”凤凰是很高洁的一种鸟禽,就连他讲话,都带着不紧不慢出尘的优雅,“就好比陆臻是驴,鸿钧是萝卜,这些年天界和冥界好不容易修起来的制约平衡便是中间的磨盘,少了哪个,磨盘都是不转的。”
凤阙的话很清楚了,驴前面需要一直挂着萝卜,它才会为了眼前的萝卜,一圈一圈充满希望的转,磨盘也才会一圈一圈正常的运作,而玉帝不会管挂着前面的萝卜,是真的,还是假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吾辈是将死之人,肯定不如凌霄宝殿上蕴藏无穷神力的鸿钧来得硬朗。一个快要腐烂的萝卜和一个新鲜可口的萝卜,大概就连驴,都会选后者。
“你爱陆臻,是不是?”凤阙慢慢蹲在吾辈身前,很耐心似的望着吾辈的眼睛,语气毋庸置疑,“你爱他,就要让他一直走下去,哪怕他前面的萝卜是假的。”
吾辈只是低头坐着,从刚刚竭力都止不住的颤抖到慢慢静默下来,睁大眼睛看着凤阙,近乎神经质的一遍遍问,为什么我会死呢?凤阙,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凤阙,为什么我会死?我现在不想死了,我想跟陆臻好好的在一起。
吾辈忽然想起初出塔跟陆臻去降服的画女,我想活着啊,我想好好活着,跟他去看一看凤凰花,这有错么!
那时吾辈还不知道,有一天,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死了多不甘心啊,说得轻巧的是放下,但那人的眼,那人的唇,那人的温柔执拗和脾气,还有漫长漫长的余生,都是别人的了,想想多让人不甘心。
“方才依你的脉象来看,近来嗜睡,是因你的灵力在不断外散,已经所剩无几。”
“还有多久?”
这回凤阙顿了顿,才说,“半年吧,那个时候,灵力散尽,你便消融天地了。”
好像松了口气,吾辈站起来整了整衣袖,往门外走,“尽管没有达成来意,但吾辈还是当对你说一声谢谢。”
“上神客气了。”凤阙立在身后,语气淡淡,方才搁笔的画上点染着万顷荷花,如火如荼开得正好,却忽然开口,“你身上有三道金色的绳索,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凤阙的声音有些诧异,吾辈转身却更为诧异,“绳索?是金锁契么?但在冥府的时候,陆臻告诉我,这个锁契已经作废了,因为有了解开的法子,你们也都不再用了。”
“他是在耍你么?为什么扯这种谎?”凤阙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个契我们如今确实不用了,但不是什么有了解开的法子,相反,是因为这种上古法术太简单粗暴,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又无匙可解,许多修仙之人在这上面吃了大亏,也就慢慢被弃置不用了。”
凤凰有可以俯瞰三界最为纯净的眼睛,所以他可以看见吾辈身上金色光芒的锁契。但为何陆臻要骗吾辈呢?
吾辈要死了啊,吾辈杀死过他一次,这一回,又要害死他么?这么想着便怔怔掉下泪来,天界因为吾辈的情绪也淅淅沥沥落了雨。“你让我先想想,想想该怎么做。”
吾辈在凤阙府上住了三日,直到青莲和凤阙一起下去凡间看莲花。回冥府的路上,吾辈一遍一遍在心里过着凤阙的话,“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移锁,金锁契凭借灵气而落,无法可解,却可移,只要你把自己的灵魄转移到旁人身上,那锁循着灵气自然就离开你的身子,但修仙之人最忌没了灵魄,尤其是你,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过的。”
无垠地狱的入口有奈何桥,桥边的孟姑娘见着吾辈,难得好心情地打了个招呼,慢慢行过十里黄泉路,彼岸花的尽头是魔尊府邸,吾辈死皮赖脸扣了半响的门,才看见青楸慢吞吞爬过来化成人形,院子里有些冷清,青楸见到吾辈笑了一下,那笑却比哭还难看,毛团忽然从一旁冷不丁冲过来扎进吾辈怀里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袖子,“嘤嘤嘤,我以为……我以为魔尊大人不让你回来,你就真的不回来了……呜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石生哥哥你了……”
吾辈无奈边哄边给毛团像往常那般顺毛,这孩子一会喉咙里就发出舒服的咕噜呼噜声眯起眼睛浅睡,青楸引吾辈到院子里的桌子旁坐下,看了看内厅紧闭的门,沉沉叹气,“骨姬走啦,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大约是回雪山了,河晏去了寒潭夏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那日魔尊从玉帝那里回来似乎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方才还咳了血,已经在床上躺了许久,不知怎的,前几日魔尊竟让老身把内厅的那副画摘下了,说以后也用不到了,哎……其实老身甚是担心魔尊大人呐,按道理,鸿钧老祖回来了,魔尊理应高兴才对,但这些日子,魔尊确实没怎么笑过,身子也忽然这么莫名其妙虚弱下去……”
那是因为有锁契,吾辈在日渐弥散,陆臻自然会因此受重创。
吾辈推开门,白衣的鸿钧守在床边,陆臻躺在床上转头看过来,逆光的视线一时看不真切表情,吾辈倚在门框,死皮赖脸弯起眼睛讪讪地笑,“一时找不到去处,想在这里先待上一段时间,你别怕啊,我吃得很少的,特别好招待。”
吾辈忽然想通了,他们一个是驴,一个是萝卜,少了哪个,磨盘都不转,少了哪个,陆臻都不会开心。
吾辈的真假不重要了,陆臻相信吾辈活着,吾辈便永远活着。在他的记忆里,在供无数后辈瞻仰的传说里。
女娲曾说,鸿钧啊,你要记住,要想活得长久,切莫动情。
吾辈动了情,便不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