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十一章 彼采葛兮(1 / 1)
新买的相机虽然沉入了水池,鸿筱却终于在半个月后脱离了苦海。十一年苦读的成果,在三日里完成了检验。熬过这揪心的三天后,鸿筱拍着胸脯对我说“没问题”,接着便集结了班里同学奔赴司马台长城。剩下我一个人留守空房,端坐梳妆台前,和镜中人目目相对,共忆逝去的时光。
一幅幅的生活画面,瞬间组合成一艘帆船,迎着回忆之风,从心海的此岸驶向彼岸。十一年,有人从小苗长至高树,有人从娇花变为衰草。高树向阳而立,枝叶正茂;衰草临风而摇,不复馨香。
一对幽蕴的眼眸,调和了酸楚与感慨,从镜内窥视着我的脸。一张怎样的脸。非雪之白,非玉之润,白日疲惫萧索,夜里黯淡无光,如一面沉暗不语的墙。只有在鸿筱归家之时,它才散发出女性特有的柔辉,绽放成一朵秀美的木兰花。
木兰木兰,等到鸿筱佳音传,你可化为雍容富丽的牡丹?
半个多月过去,分数下达,鸿筱的成绩高出去年北医录取分数线太多,考上北医几无悬念。玲玲、于斌的成绩也极为优秀,估计考上二人的志愿——北大、清华都没有问题。
一个月后,一纸通知书飞入家门,上书:北京大学医学部基础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这正是鸿筱的第一志愿。母子击掌相庆,一个月的漫游计划被提上了日程。
八月,我和鸿筱相继拜访了福利院长、袁老师、王老师等几位在鸿筱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聊表谢意。电话打到深圳,轻妍猛呼太好了,还让她的雁兰对着电话筒向鸿筱道喜,鸿筱便撺掇要雁兰妹妹以后来北京读书,轻妍却笑着说她舍不得。
之后是回杭州看望母亲。自然也是全家同贺,颇有视鸿筱为镇家之宝的势头。母亲欣慰对我说道:“看到鸿筱这么有出息,我也放心了。”
我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想起今年十一月她就满六十岁了,便道:“等到送了鸿筱进大学,十一月我再来杭州一趟为你祝寿。”
她欢喜地加了句叮嘱:“什么也不用给我带,只要你人算着时间回来就好。”
暑假剩下的时间,我和鸿筱完成了大西南之旅,用脚步体会了中国的神奇瑰丽。这一切结束之后,姗姗而至的便是鸿筱的大学时代。
九月三日,我和鸿筱乘车直达北医基础学院。甫进大门,就被青葱秀丽的校园风景所吸引,一面欣赏一面寻觅临床医学系的接待点。找到目标,办完手续,跟随接待的学生进了鸿筱分配到的宿舍,一推门,就见到一个男孩坐在左边的床沿低头翻阅什么东西,估计便是鸿筱的室友。鸿筱开口招呼,不料那男孩抬头瞄了鸿筱一眼,神色极冷漠,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我和鸿筱都吃了一惊,也不好多说,开始清扫、铺床。正收拾间,一股刺鼻的烟味席卷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转过身,见到那男孩食指和中指间夹住一枝烟,口里吐呐滚滚烟气。我放下笤帚,把鸿筱拉到门外,说道:“鸿筱,我想去找宿管换间房,怎么样?”
“为什么啊”
“我不希望你跟那男生住一块儿。我怕你……被他带坏。”
鸿筱又推门看了看抽烟的男孩,笑道:“你太多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哪会这么容易受人影响。再说,宿舍已经分好了,不让换的。”
我心想也没其他办法,严肃地道:“那你记住,一定要洁身自好,千万不许抽烟。”
他说他不会。
归整完毕,已快到中午。我和鸿筱吃过午饭在校园闲逛,拍了些照片。我走得累了,小腿肚直打闪,鸿筱察觉后说道:“你今天太辛苦了。回家休息吧。我下午还要参加班会。”
我心里不舍,说道:“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么?”
“哪的话啊。我是怕你累着。唉,我周末就会回家,你不用这么……”
我见他额头上满是汗水,估计也累得够呛,便道:“那好吧,你待会睡会儿觉。记得晚上给我打电话。”
我俩走到校门口,正要挥别,鸿筱突然大声叫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视野不远处玉立着一个白衣服的女孩,定睛一瞧,竟然是鸿筱十八岁生日那天在长城上遇到的女孩——尤佳。
尤佳目光触及鸿筱,眼里闪过惊喜叠加的云彩。走过来,难以置信地道:“莫……莫鸿筱,对吧?你怎么会……?难道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啊?这么说你也是了?太巧了吧!我是新生,临床的,你呢?”
尤佳跟着自我介绍,我这才知道她是北医护理专业的学生,比鸿筱高一个年级。
“唉,想不到你还是我师姐啊?太巧了太巧了。”他的惊讶不比尤佳少。
师姐师弟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我霎时像是化身为一个隐形人,消失在了四维空间。
呆下去也没意思,我开口向二人道别。临走时鸿筱拥抱了我一下,说道:“我周末就回来,你不要担心,好好照顾自己。”
返回家里,看着空旷的客厅,空旷的卧室,寂寥感织成藤蔓,缠绕全身。念及鸿筱一连几天都不在家,心脏像被活生生割走一心室两心房。
忽然想到,难道我的母亲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如此失落,如此惆怅,如此空虚,如此无力?不,应该不会。她身边至少还有詹叔叔,可是……我呢?
呵呵,除了鸿筱和一堆文档,我真的是一无所有。
不过,也许,这就够了。
对着电脑发了不知多久的呆,窗外的天色渐渐地从白变黄,从黄变黑。我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倒入饭盒里,用水泡开,端着它回坐在电脑前,继续我的小说的构思。
这部长篇,写的是一个已婚女人在街头重逢昔日男友后的遭遇。该女士婚后境遇不佳,经常和思想情趣相差甚远的丈夫闹矛盾。这番重逢得知旧情人已然离婚,克制不住心中激情,与昔日男友旧情复燃,愈演愈烈,直至出轨。只是考虑到家里还有一个刚上中学的儿子,不忍离婚。现在,家庭大战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我却为她找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方式,搁笔已达半月之久。
方便面的香味钻入鼻孔,饥肠辘辘的我夹起一筷,放入嘴里,几口咬断。面条滑至胃里的一瞬间,电话铃声响起。我以迅雷不及抬眉之势放下饭盒,冲到电话前——一定是鸿筱打来的。我等这个电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果然是他。电话那头他兴奋地向我汇报了今天开会的情形,还说自己参加了班委会的竞选,被选为组织委员。我说挺好的,你就是需要不断培养自己和外人打交道的能力,他说我只是想为集体出一份力。我说你可不要为此耽误了学习,他说那绝无可能,我掌握得来分寸。我说你还要尽早适应集体生活,他说没问题,我现在已经跟宿舍里的几个男生混得倍儿熟。
我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抽烟的男孩,问了问他的情况,鸿筱答道:“他啊,叫严永毅,家在陕西,没什么的,只是不大爱说话而已,你别担心。”
叮嘱了几句,鸿筱一口答应。我又忍不住问道:“你想不想妈妈?”
“呵呵,我才走那么一小会儿,你就呆不住了?”
“去。不老实。谁呆不住了。我是怕你照顾不好自己。”
“哎,你总是把我当小孩看。那我不理你了,我挂电话了。”他沮丧地哼哼。
“把小孩当小孩有什么错呢?傻瓜,早点睡,周末早点回家。”
和鸿筱通话完毕,我精神大振,几口吃完面条,写完两章小说,关灯睡觉。
睡了大概不到一小时,我被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爬起床走到窗台前准备关窗,一眼瞥见窗外夜色翻滚,浓得化不开,一抓一大把。忽有几根雨丝触到我的额头,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脚步却不想移动,任由夜风穿越我的身体。身体就像被一匹冰冷的绸缎给紧紧裹住,一个念头在绸缎中横冲直撞:你现在是睡着了呢,还是靠在宿舍的窗台像我想念你一样想念我?
此夜,无眠。
次夜,无眠。
如此焦心地捱了五天,周末终于到来。正当我坐在沙发上埋头看书,忽然视野一黑,眼睛被两只温暖的手掌给蒙住了,一缕柔音飘入耳孔:“猜,我是谁?”
我猛然拨开手掌,回头一看,那张帅气的脸,那对顽皮的眼,满身的金光闪闪——尽管后来我肯定了那只是错觉——不是鸿筱还会是谁?他就像神话里的王子,披覆着一身的阳光,从清泉幽幽、万花争艳的仙境走出,走到我这个暗夜女子身边,用光亮将思念之魔赶到了密林深处。
我一把抱住鸿筱,欲哭无泪,欲笑无声,双肩轻轻抖动,听到他在耳边低语:“是我啊,鸿筱!”
“我知道。”
“那干嘛……弄得像个怨妇。”
我用手击打他的肩膀,嗔道:“才走了几天,就学会了贫嘴。”
“嘿嘿,这几天,可真长了不少见识哦,你要不要听?”
结末是,鸿筱对着满桌的菜肴,像小学时代那样,扬着眉毛给我讲述学校见闻。
灯光莹莹,我在他眼神的热力之下,竟无法动箸取食。理平心情后,和鸿筱进行了这样一场对话:
“学校生活好不好?上课有趣么?”
“当然有趣了。老师一来就给我们讲希波拉底,此人你可认识?”
“嗯,让我想想……是不是那个古希腊医学创始人?呃……至于认不认识……我想我认识此人,但此人不认识我。”
“恭喜你,答对了!哈哈,他当然不认识你了。他都死了几千年了。”
“废话,我刚才不是说过他是古希腊时代的人了么。”
“哦,对的嗬……那我再考你一个,哼哼。”
“莫老师尽管出题。”
“你知不知希波拉底的誓言是什么?”
“这个……我还真不知。”
“不知道了吧。让我告诉你好了。”
“嗯,请莫老师指教。”
“听好了,就是,就是……别急,让我想想,哦,是这样的:‘我要遵守誓约,矢忠不渝。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要像父母一样敬重。对我的儿子、老师的儿子以及我的门徒,我要悉心传授医学知识。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我不把□□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对看到或听到不应外传的私生活,我决不泄露。’”
“这么长你都背得下来,我算服了。”
“嘿嘿,我记忆力多好的说。不过光服不行,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
“还要你把这杯酒喝掉!”
“掉”音一落,他手里的那杯红葡萄酒已然抵靠我的唇边。我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他挑挑眉毛,示意我喝酒。我笑道:“为什么要请我喝酒?”
“不是请,是敬你。你不是老说你以前酒量挺好的吗。让我见识见识嘛。”
“呵呵,我已经很久没喝酒了,不晓得还喝不喝得下。”
“就一杯而已,没事的。”他的身体向我靠近。
“那我先说好,这杯酒本来是专门为你回来准备的。就只有一杯。我喝掉的话,你可就没得喝了。”
“没关系,你喝就行。我看你喝。”
我接过酒杯,闭眼仰脖而尽。放下酒杯睁开眼,却瞧见鸿筱正痴痴地看着我,眼里流出赞叹。我心弦颤动,把杯子递给他,口里说道:“Over.”
他迟迟不接酒杯,人像被定住了。我又说了一遍,他才吞吐道:“你……以前有没人说过……你喝酒的样子很好看?”
我一呆,半天才道:“没有。”
“可是……可是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我的脸发了低烧,低声道:“是吗?”
他点头,道:“是的。”
我略微抬头,直视鸿筱的双眼。他毫不躲闪,不客气将目光投进我的眼窝。我看到他深沉的双眸里正飘曳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当我稍微逼近后,那女人的轮廓又更清楚了一些。
她是谁?
她不是别人,她就是莫丹妮,莫丹妮就是我,我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