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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天意如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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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难关结束了。

噩梦抵达终点,心魔也随之熄灭。

在流沙般分崩离析、消融远去的世界中,夙沧视野模糊,只觉得四周万物都成了风里黯淡的残烛,唯有玄霄的身影不曾褪色——或者说本来也无色可褪——抬眼望去,他仍是那般长身玉立的好模样,衣如鹤长发如漆,看来恍若初见,有种月光映雪般的澄明。

“……玄霄……”

行差踏错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昔日曾立誓与天比肩的少年,纵然历尽劫波,换过容颜又回过炉重锻了筋骨,终究还保得一点初心。

终究,他待她一如以往,不曾为求仙而舍去人情。

目睹他这般情状,夙沧欣慰动容自不必说,一面却又有些难言的百感交集。

要知道,无论她前尘尽忘之际,还是外挂到账、再世为鸟以来,夙沧在玄霄面前总爱有意无意端着副前辈架子,虽不至于忘形,但一朝立场颠覆,难免还是觉得心有戚戚,暗中凭吊起自己比他多活了千年的长者颜面。

“沧隅?你可还好?”

玄霄哪里猜得透这些,只当她受了刺激还未回神,又不知如何宽慰,一手便带着几分踌躇慢慢扶住她肩。力道是反复斟酌过后的轻重得宜,重了怕她生疼,轻了怕她兀自沉湎伤悲,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

自何时起,这抱剑孤眠的青年也有如此细致用心,话里话外不再只愤慨造化弄己,有了笨拙的推己及人的体察。

“……没什么。这次是我该多谢你。”

夙沧叹了口气,抬手回握住他纤长五指,心道父母看见熊孩子羽翼丰满,振翅高飞,大约也会有同样微妙的心情。

她满心盘算着如何扳回一城,无奈时至今日,玄霄骨骼心志都已铸得坚实,早没什么是需要她再着意关照。绞尽脑汁苦思了片刻,她终于灵机一闪,没话找话地想起一桩事来:

“师弟,你方才助我破除心魔,可曾觉得有哪里不适?我心境不同旁人,鸿漓原已有入魔之兆,我与之对抗时稍有不慎,便会招得魔气逆流、反噬入体,是以格外投鼠忌器。却不知你又如何?”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夙沧想。

魔在于她,除非玄霄真与她心意如一,悲喜皆同,否则她的心魔断然不会渡去玄霄身上。

虽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若能叫他那张宠辱不惊的脸上起一层微澜,多几分愕然慌乱,便算是勉强挽救了她可怜的自尊心。

然而玄霄仍是安详,似早有觉悟,接了这枚入水的石子也依旧话声宁定,未起一点涟漪:

“无妨,我反而惬意得很,平生从未有这般畅达。沧隅不必担忧。”

“……哦……”

于是夙沧又没了话,只好老实冲他仰头,正想抛去矜持承认“现在是你比较强”,忽然猛一定睛,发觉玄霄眉心那道朱痕不知何时添了一重颜色,凄艳似血,更有缓慢延展之势,本是刀剑般殷红一抹,如今却已畅快地舒枝展叶,开成了盈盈一朵三瓣莲花。

“那——那啥,师弟啊。”

夙沧这下是正经慌了手脚,但觉嗓子眼发干吐不出字来,良久,才颤颤指向他额头。

“魔气,好像真逆流了……”

“……???”

玄霄无法揽镜自照,理所当然的一头雾水。

“……对不起。”

夙沧整个人越发地萎缩下去,“我没想到这种Flag都能秒收,出去之后你打我吧……”

“慢着,这究竟——”

幻境应声落幕,四下既无山色更无人影,陷入一片不见边际的昏黑。

……

……

……

夙沧睁开眼时,首先感觉到一阵子钻心的寒意,当下缩起肩膀打了个喷嚏。

待她揉着鼻尖扬起脸来,放眼环顾,便知自己已经回到了琼华。

——虽说还是琼华,但风景比之以往,实已有了令人怀疑眼目的巨大落差,仿佛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的新中国。

风雪初晴,夙沧抬头只见一片青空开阔,不闻鸟语风声,唯有重重云浪翻滚,流转而后聚合,堆叠复又分散,像是勾勒出了天穹下缀连万里的锦绣山河。

毋庸置疑,琼华号航班顺利起飞,现下已是在云端之上。

琼华百年来念念不忘的“昆仑天光”业已触手可及,在咫尺间看来更有一派庄严气象,如虹霓般璀璨流转,那光芒当真辉煌壮丽,朗朗可比朝阳。

“……”

而玄霄正独立于那片华光之中,负手冷面,姿态很是孤清,脸上像笼了层雾霭般看不清神情。

大愿一朝得偿,想来他该有许多感慨。但夙沧思及方才幻象中情形,也顾不得给他留些追忆似水年华的余地,赶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原地跃起,三两步冲到玄霄身侧,一把扳过他肩:

“师弟,你——”

追问戛然而止,后话都生生梗在喉头。

这一霎她分明看见,玄霄眉心三道朱红印记灼灼耀眼,与她眼尾漆黑魔纹同出一辙,放去别处倒还算个高调虐狗的情侣妆。

“你……我……”

她自以为穷尽了一切变数,算遍机关,又哪里能想到,最终玄霄会从她身上沾染那一息不得根绝的魔气。若因此连累他丢了绿卡,这一遭岂不成了天大的笑——

“沧隅。我心中自知冷暖,你也无须在意。”

正踌躇间玄霄忽然开口,音色是一成不变清冷,然而调子中带了关心的热度,听来也就不再是往昔的倨傲无情。

他还欲再说什么,却被身后一连串惊喜呼声打断,接着便是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玄霄师兄,夙沧师姐!太好了,你们可算都平安脱身了!!”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云天青和夙玉正自不远处一前一后奔来,云天青头脸干净,夙玉发顶双肩都沾了层银屑般的积雪,显是在风雪中等得更久些。

“玉姐姐!小青天也没事……”

夙沧原本心头沉重,见了这两人精神劲头便也有些坦率的欢喜,“你们……莫非同我一样,都已各自破解了心魔?可曾见着旁人?”

“这……”

云天青若有所思地同夙玉对望一眼,敛了笑意正色道:“师姐,你放松些听我说。夙玉大约是心无挂碍,打一开始就未曾坠入幻境;我那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弹指功夫就回了原处。到这里都挺顺遂,只是——”

“你二人心若冰清,亦是极好。”

玄霄罕见地点头嘉许,“只是什么?”

“只是……除了你们之外,夙琴师姐也好、夙瑶……掌门和门中弟子也好,我们找遍琼华,都没瞧见半个人影……”

“什么?!”

夙沧陡然心惊,一腔热血霎时涌上了干涩咽喉。夙瑶求仁得仁也就罢了,若让夙琴和那些对旧事一无所知的少年弟子受了牵连,她就是有九个脑袋也负不起责,无论如何都得找玄女讨个说法。

也便在此时,天际那片炫目光华骤然大盛,从中隐约现出道雍容无匹的人形,周身仙气端华,如云霞缭绕,正是一派寻常人轻易不敢逼视的宝相威仪。

与那身影一同降临的是道声音,在场诸人都与夙沧熟识,初听不觉陌生,反刍了几遭才意识到其中迥异:

这把嗓音的确与夙沧酷似,顿挫起伏都和她板起脸来装逼的模样相去无几,但若换作夙沧,言语间至少该比这声调多上七分暖融融、甜津津的,令人不胜其烦的好意。

那女声道:

“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奉命相传神界旨——”

“——玄鸟,琴姐在哪儿?!”

夙沧等不及她话音落地,头一个急如星火地跨步上前,“她与此事无甚干系,不过随我来看戏吃瓜,你们休要动她!!”

“…………”

讲道理,这是玄女头一次代天授命被打断。

在此之前,她一直坚信自己宣达的神谕就像布袋戏诗号、美少女变身、漫画大招读条——虽然她本人并不知晓这些比喻——那样,是自带免疫一切打断的无敌buff的。

毕竟那可是来自一个天神的口谕!

尽管早对夙沧这顽劣本性死透了心,但甫一重逢便遭她如此抢白,玄女涵养再好也禁不住娥眉深锁,妙目一扬,劈头就向旧友投下了居高者特有的疾言厉色:

“九凤,神界如何行事,几时轮到你来盘问?反倒是尔等,这般轻率,又将这天门当做什么,以为可由得你们自由来去!”

“……玄女娘娘,您这话怎么说?”

云天青嚼出话里味道不对,又唯恐夙沧急中生乱乱了主意,忙不迭地发声抢过话茬。

“听您的口气,咱们这一趟……是不该往天光处来了?”

或是看他言辞诚恳,玄女低眉掩去了一掠而过的郁色,重又现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森严气派:

“自是不该。此处确有通天之途,但却并非人皆能过。琼华派恶业深重,欲念丛生,门下诸人既无精深修为,亦无清明心境,如何敢来擅闯天门?”

“你——”

这话放得委实不客气,玄霄寒了脸正欲反驳,一边夙玉也连忙抢上:“九天玄女娘娘!恕弟子斗胆,琼华纵然往日有过,但如今飞升至此是借了地气相助,只为一全本派夙愿,并未伤损旁人,也决不敢……不敢再有为恶之心……”

最后几字她说得无甚底气——凭良心讲,若不是夙沧犯了这大包大揽的毛病,谁知道十九年后,夙瑶和玄霄会不会摒弃前嫌一致对外,联手再攻上一次幻暝?琼华这次没干缺德事儿不假,但要说他们个个都已经洗心革面,压根没存损人利己的心,这地就洗得有点难看了。

玄女仿佛也窥破夙玉内心迷惘,不为所动道:

“此次琼华派飞升之法,天帝如何不知?若非如此,自一开始便该教琼华坠落,也不必再设下迷障考验。”

“哦,所以这还真是面试……”

夙沧闻言舒了口气,再怎么挑剔严苛,区区面试也没有同求职者过不去的道理。夙琴、夙瑶以及其余人等多半仍身在迷障,升仙或成泡影,但至少性命无忧,不用再被遣送去东海服千年的徒刑。

如此,倒也可算个差强人意的结局。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计尔等冒犯,反予以破却心魔、脱身红尘业障之机。”

另一边玄女静气沉心,不理会夙沧已擅自得出结论,本着职业操守,仍是将个中因由向云天青和夙玉娓娓道来。

“然而结局正如你二人所见。除却你们之外,琼华并无一人,胸中怀有足可登仙的清平善念。”

“————”

玄霄本对她这番宣讲意兴阑珊,只不时投去一二冷眼,听至此处也不由地提了眉梢:

“你说……只有他二人?”

“正是。”

玄女闻听他语带不驯,话音蓦地一沉,低垂的眉目间似含悲悯,又似带着些居高临下的轻蔑。

“九凤心魔已成,积重难消。而你若不往她心象中去,修身养性,便还可算是其中一人。”

“什——”

夙沧狠抽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打胸腔里逼出大狮子吼:“还真是因为我?!不是我说,玄鸟,你们这也太不讲道……”

“九天玄女娘娘!!”

那头夙玉还没缓神,这头云天青忙又疲于奔命地上来打圆场,死活要把激愤之下的夙沧玄霄同玄女隔开,免得他们血冲脑门,平白再添一桩咆哮天庭的罪名。

“我说娘娘啊,弟子不解,很不解非常不解。为何师兄师姐不得通过,反是我这般游手好闲的半吊子入围——咳、承蒙天意垂青,还请玄女娘娘明示……”

“也好。”

玄女颔首,果真被他成功带跑了话题,“你原有升仙资质,本座便与你们说个分明。”

“小青天不解,我可是解得很……”

而夙沧却已无心关注细节,扶了额兀自颓唐,只差寻个无人角落蹲去画圈圈。

玄霄见她如此消沉,什么辩解力争的意气也都散了,便将玄女撇去一边,径自缓步过去向夙沧道:

“沧隅,不可自责。我不是同你说了?我问心无悔,你也无须心有芥蒂。”

“可你——你若不为我斩除心魔,现在就能与小青天、玉姐姐他们一同——”

你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夙沧想。

这些年她频繁探望,须臾不肯弃玄霄于孤独,在外又煞费心机为他打点一切,图什么,为什么,夙沧心中再透彻不过。

她一意所求的,不就是要保玄霄一念平和清正,让他为天庭所忌的心魔无处成形?

然有一事,原是十分要紧,夙沧却独独将其置诸脑后,未曾留心。

——其实她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心地清白之人。

即使倾力偿还,刑满出狱,一度酿成的恶果也绝不会归复于无。

相比于玄霄,鸿漓遁入魔道在先,沧隅藐视天地在后,“她们”才是更不受仙神待见的旁门邪道。

她委实高看了自己。

什么总裁,什么划道星河送你上天,她委实自作多情。

“……对不住,师弟。此次你不得升仙过失在我,我自诩超然,不想反连累了你。”

往事难追,再多怨忿伤怀尽是枉然。夙沧一面向玄霄垂首,一面也做好了代玄女承受他这轮震怒的准备。

玄霄却只阖目摇一摇头:

“此话怎讲?依你之意,倒仿佛在说我不该入幻境助你。”

“那自然……”

“这却奇了。”玄霄接着道,“昔日我丧失清明,沧隅不也是如此待我?怎么,你自是情深义重,反要教我做这负心寡义、恩将仇报之人么?”

这席话说得通情达理,入木三分,饶是夙沧口齿伶俐,一时间也只能放空了两眼,任视线在半空漫无目的地逡巡:

“这,这个嘛……话不能这样讲,我帮你是我自个儿乐意,你不必当人情债放在心上。你不一样啊,升仙是你惦记十几年的大事……”

“不错,你是自愿助我。”

玄霄笑了一声,话里多少有些难言的自嘲。“为我背负,为我分担,样样皆是为我,样样是你乐意心甘。既如此,我才时时自问——要我心甘为你一回,难道我便做不到么?”

玄霄素来深沉内敛,夙沧也极少听他这样剖白,正在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心声披露前无所适从,忽闻他声如斩铁又道:

“沧隅,你若难消疑虑,我也不妨直言。”

“时至此刻,我仍是意欲求仙。现下飞升不成,我之所以全无怨悔,不是因为我已看淡放下,而是我相信,助你破却心魔一事决不会有错。”

“……即使你因此而身染魔气?”

玄霄点头,夙沧抬眼正迎上他如雪目光,因为在黑白一线间看定了自己真正所求,所以一切恨火浓云都不复存在,前所未有的清透空明。

他道:“这值得。”

——若能保你心魂如旧,失去任何,都是值得。

“……”

一语奠定尘埃,夙沧终于能把悬空的心放回原处,向他绽放开些许释然的笑容。

“怎么说……师弟你真是变了啊。我只道你还似少年,不知不觉间,你也为我打算了这么多,走出了这么远……”

玄霄也稍稍展颜:

“这才是理所当然。既知落后,岂有不奋起直追之理。”

“那、那我们便说好了!飞升之事就此作罢,你随我回地上——”

“————咳咳!!”

眼看这两人唠个没完,顶上旁观的玄女终于耐心告罄,响亮地清咳两声:

“九凤,玄霄。你们能不能听本座把话说完?”

——讲道理,这是她头一次代天授命,结果却被人拿冰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

“……哦你说?”

夙沧这才回神,当即撩起衣袖照脸上一抹,眨眨眼挤去了目中闪烁的泪花。

“……”

玄女暗叹一声,自己也感觉这趟公务很是漏气,“九凤,你对此事有所误解。其一,玄霄无缘仙道只因他心性偏狭,睚眦必报,这一点在你方才心象中尽展无疑,与你身上有无魔息本不相干。况且,若非他秉性便与魔道相近,何以如此轻易沾染?”

夙沧:“…………哦。”

玄女:“……………………”

夙沧:“……………………”

“…………那你倒是早说啊!这他妈很尴尬不是吗?!!”

“…………”

早你们不都在秀恩爱吗!我他妈才比较尴尬好吗?!

成仙不容易,要做一个时刻保持扑克脸的正经神仙更难。倘若世间人人都如夙沧……玄女略一想象,觉得自己搞不好也会起意辞职。

幸好,她下一句话,是夙沧也不能轻佻带过的重于泰山。

“其二。除云天青、夙玉二人能可渡过天光之外,其余诸人——”

“——便随琼华派一同,回往地上去罢。”

“回……也就是说强制遣返?那玉姐姐,咱们便照计划往沙漠迫降……”

“这倒不必。”

玄女冷冷道,“天火即将落下,届时琼华自然坠落大地,无须尔等操烦。”

“…………”

“…………”

“…………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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