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回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1 / 1)
最喧闹的酒肆上,却是一清静的茶馆。冲突倒不见得,反而互不相犯。浓烈的酒香一丝也未漏到茶馆里。
这儿只有袅袅水汽,茶香四溢。通红的火舌舔舐着炉底,滋滋作响。
他们端坐于窗前,品韵茶香。窗外,海棠依旧。
一小厮端了文房四宝,殷勤地在桌上摆好,待要研墨时,被女子轻轻叫住了。
“等等。你先下去吧!”
她放下茶盏,徐而不缓地研墨。浓黑的墨汁一缕缕在澄净的水里漾染,散发出淡淡的墨香,融于茶馨。清软的味道。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墨汁已然纯黑得发亮,而她的手依旧如皓雪一般的干净,纤尘不染。她停住,微低着眉眼,黛青的发丝柔柔地飘过她吹掸可破的肌肤,茶馆里特殊的水烟弥漫着香气,连她发际边,斜斜簪着的红海棠也艳丽得似乎要溢出芬芳来。
他执笔,且蘸馨墨。宽服拂过,雪白的纸扬起阵阵波痕。或深或浅的墨迹接连排闼出远山,近水,绘着白鹭的画舫,一尾破水凌空向舫上俯冲的银鱼。
如同一枝利箭在山水的闲和中生生划出一道裂痕,填充以极端决绝的凌厉悲凉。
她手里亦多出了一支笔,点了朱砂。
他伸手没有接,却握住她的手。她微诧地看向他。他并未多说,只是将她带到他身前。
她心中一动,大抵明白了。可是,“我不会作画。”
握着的手紧了紧,他微微一笑,“是我们一起画。”
起笔,回锋,一尾绯色红鱼跃然纸上,鳞鳞红片泣着血色的夕阳,吐纳之间的呼吸似乎都带了痛涩。
她呼吸一滞。那山,那水,那至死相随的双鱼,浓烈的悲哀感汹涌而至,如同重回当日之景。她低下头,不忍去看,也为逼回眼里的泪光。
他并不言语,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缓缓落笔,温和亦坚定。
她讶异看去,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俊逸的字迹一个一个映入她的眼帘。这是《上邪》,是对爱情坚贞不渝的至深誓言,亦是生死无悔的温柔!
泪水滑落。爱可相守,亦可永诀。如若爱之深,情之切,生死又何妨?
她动容,原来他都看在眼里。泪光盈盈看着他,无限柔情而决然地写下一句。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
倘若活着不能与你相守,我情愿上至碧落、下赴黄泉,也要和你不离不弃。
“倩。”他拥住她,眼中一片沉痛的晦黯。这世上,他离死最近,也更深知活下去的不易。所以他希望她活着,可看着这样的她,怎么说得出口。
“倩姑娘,可寻着你了,叫我一阵好找。”
亢奋的声音远远的就能听见,一青年穿堂而过,所到之处引起一阵喧哗。
“倩姑娘,你看!”他抬高手里捧着的青花瓷盆,一尾红鲤在水里摇曳。
又是他。自那日在湖边遇见他后,他便一直尾随。虽无过分举动,但秦倩时刻都能感觉到他毫不掩饰爱意的目光,令她厌烦。可在厌烦之际又有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不好的事会发生。
“你如何又哭了?”他伸手抚向她的脸,却落了空。
司诀的手被成殇抬笔抵住,不能移动分毫。秦倩退至成殇身后,目含薄怒。
“司公子,自重。”成殇冷然抬手。
“成兄,你也在啊。”司诀讪讪地笑笑,似乎才发现他:“抱歉,倩姑娘,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你是爱鱼之人,这鱼便算是赔礼了吧!”
“我看是不用了,人家已有更好的呢!”
清脆出谷的声音伴着淡淡如兰香气飘进窗来,窗台上已站了个绯衣少女。
“这位姑娘怕是看错了吧?除了我手里的鱼,哪里还有?”司诀环顾四周,嗤笑一声。
“蠢才啊,蠢才。”绯衣少女从窗上跃下,径直走到案前,“喏,这不就是。”
“一幅画?画再好也不过……”司诀先是不以为然,但看到画时便不言语了。那画上的鱼确实夺目,怀中的鱼倒像蠢物了,好不尴尬。
“日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通知我一声。”
秦倩欣喜地拉着绯衣少女。
“才到广陵呢!”说完,绯衣少女俏皮地眨眨眼:“不过有殇哥哥,倩姐姐你哪会会注意到我呢?”
听了绯衣少女的话,秦倩的脸飞上一抹红霞,作势就要拧她的嘴:“你这个坏丫头,一见面就打趣我。看我怎么罚你!”
绯衣少女灵巧地躲开了秦倩的手,笑着讨饶:“呵呵,倩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哎呀!”
绯衣少女一不留神撞到司诀身上,司诀伸手捞住她:“姑娘,没事吧?”
“有劳!”绯衣少女简单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就要起身,看清了司诀的脸才失声道:“司诀?”
司诀有一瞬茫然,想了想,浮起轻佻的笑意:“姑娘,你认得在下?”
秦倩看不惯他那浪荡子弟的样子,连忙拉过少女:“日儿,你没事吧?”
“没事。”绯衣少女摇了摇头,直率的眉目间也有一点疑惑。
秦倩还是有点想不明白:“日儿,你真的认识这个人?”
绯衣少女咬了咬唇:“五年前,他曾医治过我娘的旧疾。”
司诀却是打开折扇一笑:“五年?难为姑娘还记得在下!”
绯衣少女见他这副模样,已明白了大概,却对司诀的话语不以为然:“不记得就不记得,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司诀摇扇的手顿了顿:“姑娘真是在下见过最伶牙俐齿的一位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你记住了,我叫花轮日。”
“这次,在下定会记住一辈子的,花轮日!”
……
秦倩淡笑着看花轮日抢白司诀,放下心来。日儿虽然年幼但冰雪聪明,一般人还是欺负不了她的。
她的手拂过画卷,电光石火之间,脑子里忽然间闪过了一个想法令她心惊。
秦倩惊疑地道:“日儿,莫非他是妙手圣医?”
“是呀!”
花轮日更是惊讶,她以为秦倩早已知道了。
“那么,当日你说的那些话是否当真?”
话锋突然转向司诀,他一愣,似乎一时没想起她所说的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刻忙不迭地点头:“千真万确!自母胎带出的疾病本就棘手。没有把握的病,我是不能治的……”
司诀犹在絮絮叨叨,秦倩却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了。
她眸中含泪,目光凄惶绝望。有那么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冷静恬然的女子,而是一个无力守护爱人的女子。
先时司诀偶然提及他是大夫,又说他无可奈何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哪成想他是妙手圣医……
她心底一直抱有一丝希望的。妙手圣医的行踪诡秘与他的医术同样有名。没有找到这个神医,让她很是失望,又生出一点点希望来,希望他能治好这种病。谁料想,谁料想竟是这个结局?
所谓的神医已在他们身边多时,却早已出了放弃牌!难道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吗?
冰凉感从四肢百骸里漫出,连带着将她的呼吸,思维也一并冻住。周遭似乎变空洞飘渺起来,不知哪里涌出的大水无声向她涌来,她却动不了,也喊不了,眼睁睁任由水滔携卷着自己涌入洪荒之中。她如同蜉蝣一般渺小,被浪涛无情拍落……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完全沉寂在洪流中时,她听见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清洌的嗓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将过来,她却听出了这声音里撕心裂肺的悲恸之情……
是,是殇。
洪水快速地退去,她渐渐有了知觉,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而那一声声的呼唤则是越来越清晰……
“倩,倩!”
秦倩茫然的眼里重新有了焦距,倒映出她最爱的人焦灼的面容。
她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身上,舍不得离开。
她的殇从来都是冷静淡漠的,何尝露出过如此惊慌的表情。他这么好,上天连他也要带走了吗?不行!就算是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她的眼里汇聚了坚定的光芒。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
秦倩要陪着成殇,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要落得个两处茫茫皆不见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