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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蝴蝶很美,可终究飞不过沧海。
十三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了长公主府上最好的乐者,复生将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我凭借血液里那点可耻的天赋走在了包括长安在内的众人前面,能使得无数笙乐浅唱低吟或是高昂浑厚。而长安,她那时已在这长安城内算是小有名气,人人都听闻,长公主府里有一位倾城绝色的舞女,用复生那文绉绉的话便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样美丽的姑娘,只可惜她是个哑巴。
自十岁那年从床上醒过来后,我便见到是这样子的长安了,不会说话,却极其爱笑,像忍冬花瓣一般白嫩洁净的笑容,寂静得让人心生怜惜。
关于长安为什么不会说话,在长公主府里这是一个不足为人道的秘密,又似乎这个秘密原也只是我不知晓罢了。
可是尧娘却用“不要以为所有不能解释的东西那都是阴谋。”来驳斥我,她说这话时瞧我的眼神无比鄙夷以及隐约间潜藏着些许讶异,大抵有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费心让人谋划的,至于讶异,那兴是猜不透我怎的就是那样无聊。其实,我后来想想她所言也不无道理,一个养在长公主府上的歌女有什么好值得费尽心思隐瞒的?
那,长安不会说话,也许只是先天不足。
命运的大手拨弄着流年的琴弦,遗落在历史的河流里,却弹揍不出完整的曲调。
池塘边上的院墙绿油油一片。我不知道为什么,爬山虎这样坚韧的植物却只甘心守着那些从不曾活着的死物,那些院墙,它们本该是寂寞独处的,而却为什么换来了一季相伴?
又一位新皇登基了。这个满城风雨的事实却对长公主府不曾造成一丝影响,至少没有坏事发生。于尊贵的长公主而言,天子是谁本没有多大关系,毕竟都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荣华富贵,权利地位属于她的都不会变。几十年间,改朝换代尚且能够发生,谋反夺位算什么?
“快,长安,踢给我,踢给我 !”难得的黄昏,复生和尧娘都被召去问话了,一时间少了约束,我们这些年纪相仿的姑娘像是天边的云彩,鲜妍活丽起来了,一只毽子来回的跳跃。
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要在心里拐上好几道弯我才肯相信,那样的事真真正正的发生了。我们之间力气最大的姑娘将毽子轻巧的送到了丈把高的院墙之外。一时间蓝天之下呈现了这样一番景象,我们齐刷刷的抬着脑袋望着那黑绿的院墙,苦恼,悔恨,怨怼……
“不要了吧,又出不去。”
“可惜了,那还是我昨日拖着福伯好求歹求,他才肯逮了大公鸡扒下来的毛呢。”
“南山,你平时主意最多,有什么办法?”不知道是谁丢了这样的问题给我,使得众人都望向我。
我想我必须承认,那一瞬间心底的优越感炸开了花。我本就是个虚荣的姑娘。于是点头如捣蒜“这有什么,大门出不去,院墙也不许爬吗?”
于是我在一片质疑和惊呼声中走到墙角边上,挽起了衣袖,一遍又一遍的试图攀爬。
奈何,爬山虎之下仍旧是湿滑的墙面,我上不去。可心里觉得不甘,仍旧不住的试着,身后的人都满心希望的望着我,我觉得手都汗湿了。不知何时长安来到了我的身后,她拍我的肩,上下比划着“让我试试”。
我点头,侧身让她。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身轻如燕了,她到底是舞跳得极好的人,轻轻的一提脚便抓住了墙沿,随后一点点上去,对我们下面的人露出宽心的笑容之后往我们向往的那一边慢慢的滑下去了。
长安呐,你怎么又抢了我的风头?
我们一群人守在下头等了许久也不见长安的身影再出现在墙头上,不安开始像水滴落在纸上一般在心上晕染开来。
而长安,我想,那于她,该是到了长公主府上以来遇见的最好的事了吧。她转身滑下去的时候下面分明是没有人的,也很轻易的寻到了被踢出墙的毽子,弯身拾起的瞬间才终于想起了转过身看那棵茂密的参天古树。
少年斜靠在粗壮的枝桠之间,枕着手臂假寐,一头发丝垂下,月亮白的衣衫随着风儿飞扬,画面美好得不像话,可长安的角度是瞧不见他的脸的,她只能站在下头抬首艰难的望着他,在她眼中,那人衣袍飞舞,发丝飘扬,婉然是一副极美的画卷,那画中人难辨性别的美。
彼此沉默着,他在树上,而她,在树下。而这寂静到最后是为我所打破的,我因担忧长安便在众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地攀上了墙头,骑在上头,丝毫女儿家该有的矜持都没有守住,“长安,你找到了没?”
我的声音一定是太响亮了,以至于吓到了长安,她转过身来神情有些慌乱,对着骑在墙头上的我,宽慰的笑,点头将手上的毽子捧起给我看。
我当然也发现了树上的家伙,偏不信他就是睡着了的,于是刻意扯开了嗓子喊道“树上的,你在上面干什么?”
他却连身子也没有侧一分豪,摆明了不想理我,长安低头不晓得琢磨了些甚么,随后对着我打着回去的手势,我捋了捋耳边的一小撮发,点头“好,你快点飞上来。”是了,我是用了飞,就像出去时一般身轻如燕的样子。
我当时心里的想法并不单纯,只觉得非要引起那人的注意不可。长安的脸红了红,然后轻轻的提了提裙摆踌躇着要不要之际便被一个人影劫着先我一步到了院墙内。
我们到最后也没有瞧见他的面容,因为那是一个戴了面具的少年,只留了抿成直线的薄唇和坚毅且带点稚气的下巴,到不难看出,肤质比女子还要细腻白皙,也难怪面具下整张脸原是那般倾城绝色的。
他在我们众人的注视下将长安送了进来又在我们的错愕中一声不响的飞离视线。我那时仍旧傻了一般骑在墙头上,用力的嗅着空气里多出来的青草香。
我们都将这当做一个小小的插曲,每日里仍旧认真的唱歌习舞 ,慢慢的将那个在心上曾掀起涟漪的怪异少年一点一滴的忘却。原以为此生不再相见的,却在某个黄昏再次和他有了面对面的机遇。
我想那年,似乎我们的岁月像是一望无际的沙地里突然斑驳地延伸出无双青色的藤蔓,说不出好还是坏。因为,我们在这十三岁的年纪里,终于见到了那个将要摆布我们一生的人,君王尤天。他来了,一袭华袍被血染透衬得冷冽的面庞越发的妖冶,即便很苍白,但丝毫不减威慑和疏离,看上去年纪尚轻,但是却像是那逐渐暗下来的夜空一般深不可测。是那人扶着他来的,同那日里一样的装束戴了面具穿了月白衣衫只留下青草香的怪异少年,仍旧是不发一言垂首立在一旁。福伯率着众人不住地奔走忙碌,一盆一盆的血水自房里端出来,宫里的御医也是一拨一拨的来了便没有离开。前院里一时间聚满了人,长公主夫妇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肃穆,复生后来也过去,他也是懂得些许医术的人。我和长安在夜色笼罩下来之际才慢慢地拐过长廊回去那间属于我们的昏暗小屋。
尤天,这个由始至终被贯穿于我们些命薄女子的大半个人生的男子,我曾在心底默默的为与他的相识设定了无数个场景,却没有一个该是这样的。
尤天闯入我与长安的人生,看似突兀,却又谁都明白,那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这样的人,生来便该是他的。这样的认知,我们懂得,他亦懂得,故而用得比谁都好。
尤天是在出宫时被刺杀的,暂时留在公主府里养伤,不急着回宫,长公主的笑容再没有间歇过。复生老师一时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尤天常常要和他对弈,因此我们的空闲时间也越发的多起来了。
而那人,他的名字是夙。
是谁道,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